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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看着皇后大道东的车来车往,我有点纳闷。

  “阿葭,帮陈太执一包祛湿茶。”爹向我叫嚷。

  我抬起头,像机械人般走向药柜,第三行第八个抽屉,第五行第二个抽屉,第六行第七个……一个个随便拿一点分量的药材。



  有些药材是要切碎的,我放到爹面前,爹看一看我,就走开了,继续用牙签剔牙齿缝的剩莱。

  我又机械人似的走近那把闸刀,把药材放上去胡乱地切碎。

  爹收了钱,走到门口丢下一声:“我去跟阿坤下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看铺。

  我站回柜台内,缩低身子,把头枕在玻璃柜台上,又开始一个沉沉闷闷的下午。

  通常在下午,顶多有街坊来买香皂、盒仔茶之类,他们懂得拿了货放下钱就走,许多时甚至连找赎也不必,所以我要选一个舒适的位置,让我可以坐在圆凳上趴在柜台一个下午。



  时间就是这样被消磨着,年青的岁月就是这样被蹉跎着。

  看出去,皇后大道东已经没有任何新鲜事物,一间间家愀铺,最多的是卖古董家私的、卖明式家愀的,跟我们这间开了三十年,却从未翻新、粉饰过的药材铺子,调子十分一致,一致得来沉闷。

  这里不比合和中心那边繁盛,整天只是车来车往,间中有违例停泊的车子被抄牌,司机跟交通警察吵上几句,已是当天很好的节目。

  店外沉闷,店内更甚。

  店子里的所有药柜和玻璃瓶子,也跟店子一样有三十年的历史,玻璃饰柜上的玻璃曾经碎裂过,但又被爹把玻璃一块一块拾起,用牛皮胶纸再黏起来。

  爹最自豪的是店子三十年来一直维持原貌,连盛陈皮梅、加应子的玻璃瓶也没扔掉过一个,添置过一个。

  妈最自豪的,是她就靠着这小店子,养大了她的六个子女。她说虽然劳碌半生,但捱大了子女就可以退休享乐。其实不必等到我们全部读完书出去工作,事实上我十七岁那一年,她和爹已经退休了。——从那年我预科毕业,决定留在这里看铺,他们就一个以打麻将为业,一个以下棋、赌马为务了。

  说起我十七岁那年的决定,总有点悲壮的意味。

  从六岁那一年起,我就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不会得到父母的宠爱。

  我在六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都说排中间的子女常被父母忽视,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本来还有排第四的孩子,该和我有相同的命运,但碰巧排第四的是个儿子,弟弟连该是我的一丁点关注也攫去了。

  六岁那一年的年初四,妈带我们去姨婆家拜年,当我上洗手间的时候,妈拉着五个孩子走了,但我被遗忘在洗手间里。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妈专注地在打麻将,爹专注地听收音机,兄弟姐妹们也各自投入在游戏中,压根儿没人发觉我不见了。

  打从那天开始,我童年的目标是要得到父母的关注。

  在中学时代,我拼命读书,希望可以出人头地,得到爹妈的嘉许,但他们的期望从不寄托在女儿身上。后来我发现,虽然爹没说,他其实是希望有个儿子可以继承父业的。

  据说爹是个中医,但是没听说过他在那里习过医,或者限过哪一个师傅,只知道他年青时也是在药材铺工作的。一般人也相信,可以开药材铺的必定是个中医,区内也有很多街坊来请他看病,他也什么奇难杂症也敢看敢开方,好像也从没有医死过一个人。

  爹说药材铺需有个男人做掌柜,外面请来的人总借不过,不及自己的儿子可以承继……但哥哥弟弟们从来听不出他已说得很明显的弦外之音,都纷纷出外闯,甚至搬出去了。

  妈说:也没法子,男儿志在四方嘛!其实他们也从没指望由一个女儿来继承。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当预科毕业典礼后那天,我主动说要留在店里帮手的时候,爹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后爹开始教我认识每一种药材的功能,妈则教我至紧要记清楚每一种药材的价钱,然后在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开始全身投人于他们各自兴趣之中了,除了开铺和每天五时至八时的较繁忙时间之外,他们都只留下我一人看铺。

  我知道他们没想过要让我继承药材铺,只是他们都老了,不想再营营役役,有一个人肯不收什么酬劳代他们看铺,他们总是求之不得的。

  自此,他们口边也常挂着我的名字,虽然总是吩咐我工作的多,但每次当街坊在爹面前称赞我能干有礼时,爹脸上偶然会泛起笑容。妈偶然也会为我弄一两味我喜欢吃的菜。

  相处二十二年,妈终于肯留意我喜欢吃什么菜了,也许因为现在通常只剩下我们三人在家吃饭吧!

  渐渐地,我已经训练到他们没有我不行,没有我在,他们有时竟忘记了某一种药材放在哪一个抽屉里,妈甚至叫不出街坊的小孩的名字。

  我知道,有朝一日若我要离开药材铺,爹妈的生活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一定承受不了这个转变。

  他们没有我不行!这是我努力十多年的成果,目标达到了,我开始感到有点不情得,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枯燥、纳闷。

  近三四个月来我常害些小毛病,相信这就是开出病来的结果了吧?好像这星期,我身体里的感冒菌的肆虐从未间断。

  爹开了两条方子叫我自己执药喝了,但他从来不知道我根本未被他的药方治好过,童年时是靠我自己的免疫力,躲在被窝里熬好的,而这一两年来,我都是自己偷偷去看西医。

  对面诊所的老西医沈嘉澄医生,可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跟爹的关系不大好,每次爹遇上他,只会丢下一句:“哼,西医……”然后摇摇头走开。而他和我却熟稔得很,因为爹治不好的街坊,我也会悄悄地介绍他们去看沈医生,我只会暗示。

  “吃中药治不好吗?也许你的身体不适合服中药,有些人是会这样的,正如阿方太,她就每次都去找对面沈医生——”

  沈医生跟我像朋友,每次看病都只是收药费,如果凶巴巴的冯姑娘不在,只要我在隔壁的快乐面包店买两个菠萝油给他,他就会连药费也不收。

  今天,当我看见冯姑娘又带着何姑娘,乘诊所没病人时溜出去购物,我马上到隔壁买了两个菠萝油,叫面包店的店员阿生为我看着铺子,就奔过对面马路,直板沈医生的诊所。

  我边推开门边大嚷:

  “沈医生,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边嚷边举起手中的菠萝油在摇晃。

  平常,沈医生听到我的声音,是会跑出来欢迎的,但今天例外。

  配药室外站着的穿着医生炮的医生,却比沈医生年青得多,那模样,活脱脱就是沈医生给我看过的相片中,他年青时的模样。我曾经看着他的相片发痴道:“沈医生,你年轻时好俊俏啊!你那时有许多女朋友吗?”

  那时,沈医生沉醉在怀缅中朝我笑。

  现在,站在我前面的,该不是吃了自己发明的返老还童药的沈医生吧?

  “我……我来看病的……”我结结巴巴的说。

  “但,你刚才说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低下头,脸红了。

  “你该是找我的父亲沈嘉澄医生的吧?他放大假去了美国探我的大哥,我是他的儿子沈嘉伟医生,你信得过我,让我为你看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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