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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沙嘴重庆大厦有许多宾馆。”

  “那里很复杂的。”

  “但是租金便宜。”

  他们在重庆大厦一家宾馆租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那里的住客,什么种族都有,都是些来香港找工作的人,空气里常常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汗味。



  为了省钱,赖咏美和叶卫松几乎每天都是吃茄汁侗豆和白面包。那个燠热的夜晚,他们依偎在床上。

  “你爱我吗?”她问。

  “爱。”他说。

  “会爱到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他一边吃茄汁煽豆一边说。

  “没有期限的吗?”



  “没有。”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往地说:“将来我们有钱了,也要开一家花店。”

  “你喜欢花店吗?”

  “有了自己的花店,晚上就可以睡在店里,在花香之中醒来。”她用满怀的憧憬来抵抗着外面那股咸腥味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叶卫松忽然问。

  她生气了:“谁说要回家?要走你自己走。”

  后来有一天,他们早上醒来,东凑西拼,两个人加起来才只有几块钱,距离发薪水的日子还有三天,罐头和面包却都吃光了。

  “你去买点吃的回来吧。”她吩咐叶卫松。

  “你想吃些什么?”

  “只要不是茄汁煽豆就行了。”

  “好的,我出去看看。”

  叶卫松带着他们所有的钱出去了。他去了很久很久,她饿着肚子等他。到了晚上,她开始怀疑,他已经跑回家了。

  午夜里,有人来拍门。她跳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她消瘦了的爸爸和满脸泪水的妈妈。叶卫松回家了,并且出卖了她。

  后来,叶卫松的家人把他送到英国寄宿,留下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成为同学的笑柄。她恨死他了。

  她约了叶卫松在Konditorei见面。这是她最近发现的一家德国蛋糕店,有非常美味的李子蛋糕。她走过纷纷扰扰的街道,把重逢幻想了千百遍,终于来到了Konditorei。叶卫松坐在那里,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好像一下子变大了,有点陌生。

  “你变漂亮了。”叶卫松说。

  赖咏美笑笑说:“当然了!不然为什么要长大?”

  “你的嘴巴还是跟从前一样厉害。”

  “你什么时候起程去北京?”

  “过两天就走了。我的家人早几年都移民到英国去了,本来我可以直接飞去北京的,但是,我很想回来看看你。”

  “你的嘴巴还是跟从前一样甜。”赖咏美一边吃李子蛋糕一边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当时的确恨你。你不应该一声不响地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的钱。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宾馆里等你,几乎饿昏了。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有计划回家的。那天,我拿着钱去买食物,你说不想再吃茄汁煽豆,可是,别的我 都不够钱买。人海茫茫,我愈走愈远,走远了, 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就这样走了回家。因为害怕你一个人会出事,所以才会通知你爸爸妈妈。”

  “我在捱饿的时候,你是在家里享受丰富的食物吧?”她揶揄他。

  叶卫松窘迫地微笑。

  “多亏你,我从此不再吃茄汁炮豆。连续吃了二十几天,茄汁锔豆是我的梦魇。”

  “我在英国常常也吃茄汁炯豆。”

  “当然了!它是你的救星,释放了你。”

  叶卫松吃吃地笑了。

  “幸好你出卖了我,否则,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假如我们没有回家,也许,我们很早就结婚了,然后生孩子,现在忙着带孩子,每天为生活奔波,再没有梦想和自由。我才不想要那样的人生呢。我应该感谢你。”

  “真的?”

  “嗯。你也不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吧?”

  “可是,有时候也会怀念那段年少荒唐的日子。”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有的,在英国。你呢?有男朋友吗?”

  “有两个。”

  “两个?”

  “很荒唐吧?”

  “为什么会有两个?”

  赖咏美笑了:“也许是年少的时候太认真吧,所以现在要荒唐一下。”

  “他们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的话,其中一个会离开我的。”

  “可以同样地爱两个人吗?你是怎样做得到的?”

  “你是想向我讨教吗?”

  “喔,我是很专一的。”

  “是吗?那是我的损失了。”

  “你什么时候来北京。我带你去玩。”

  “华氏温度怎样计算?”她忽然问。

  “华氏?”他一头雾水。

  “你只教了我用蟋蟀的呜叫来计算摄氏温度,没说华氏。”

  叶卫松灿然地笑了:“将蟋蟀在十五秒之

  内的叫声加四十,就是华氏温度。”

  “你仍然不打算告诉我蟋蚌温度计的秘密吗?”

  “有些事情,说穿了便不好玩。”

  “难道你是蟋蟀变成的?不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法力?”

  他咧嘴笑了:“给你一点提示吧,所有的生物,包括蟋蟀,包括人,都受到化学反应的支配。”

  她泄气地说:“这也算提示吗?”

  “你知道蟋蟀能说出温度吗?”夜里,在床上,她把玩着关正之发脚那一撮天然卷曲的头发,说:“但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跟你私奔的小男友,长得帅吗?”

  “长得不帅,我怎会跟他私奔?”

  “你们有做吗?”

  “那时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他一碰我,我就尖叫,把他吓个半死。”

  “为什么尖叫?”

  “害怕嘛!本来想试试看。结果变成两个人满头大汗在床上对峙。”

  关正之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回家的。”

  “因为不可以和我做爱,所以就逃跑?”

  “是因为幻想和现实相差太远了,觉得沮丧,所以回家。”

  “男孩子是这样的吗?”

  “可能也有一点羞愧吧。”

  “假如那时跟他一起,就不会认识你了。那样的人生,可能是诅咒。”她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饿坏了,有东西吃吗?”

  “你不是买了李子蛋糕回来吗?”关正之说。

  “有没有茄汁炯豆?”

  “茄汁炯豆?好像没有。你喜欢吃的吗?”

  “我去买。”她站起来穿上牛仔裤。

  “我去买吧。”

  “不。你不知道我喜欢吃哪一种。”

  赖咏美在便利商店里转了一圈,茄汁煽豆刚好卖光了。

  她一家一家便利商店去找。愈走愈远,忽然明白了叶卫松的心情。在爱与自由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由。她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整个人也轻松了。

  她回到家里,妈妈正在上网,爸爸在厨房做饭。

  “咏美,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妈妈问。

  “是不知不觉走回来的。”她把茄汁炯豆交给爸爸,说:“爸爸,麻烦你,我想吃茄汁炯豆。”

  “你不是从来不吃茄汁炯豆的吗?”爸爸问。

  “但是,今天很想吃。”

  吃饭的时候,关正之打电话来。

  “你在哪里?”他紧张地问。

  “在家里吃饭。”她轻松地说。

  “在家里?不是说去买茄汁炯豆的吗?我还在担心你。”

  “我是在吃茄汁炯豆呀。”她微笑着说。

  赖咏美愉快地吃着碗里的茄汁锔豆。人对于一种食物的免疫,也许都有快乐或者哀伤的理由。她知道,无论是今天或将来,再吃到茄汁炯豆,电不会是当年的味道了。

  夜里,她靠在床边听ChannelA。她记起了那个年少荒唐的女孩的故事。她有时候也会怀念那段出走的日子。她和叶卫松在幽暗的宾馆里,依偎在一起,穷得每天只能够吃茄汁炯豆和白面包,却仍然憧憬着一片幸福的天地。那是年少时最荒唐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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