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父亲的身体一年糟过一年,也劝过他提早退休,但硬气的他就是不肯,永远都不愿从第一线上退下来。
他拿下眼镜后和沈恩承更像了,头发依旧浓密乌黑,只是鬓边有些银丝,仍旧是风度翩翩的潇洒美男子。
我含笑拿着牛奶杯子退出书房,小心将门关上,一条黑影却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不禁轻声骂道!「搞什么啊!」那个人不用说自是沙奇,他含糊说:「我起来……上厕所。」
「不要吵到我爸。」我蹑手蹑脚到厨房喝完牛奶,清洗过后,再溜回房里去睡觉,沙奇正好也走到房门口。
「穆穆,」他叫住我。「等米歇尔演唱会完我就回香港。」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后天……」沙奇支吾了一下。「你有没有空?」
我心中微微一惊,故做没事地说:「我要帮米歇尔弄演唱会的事,没空。」
「那我去帮你。」他很热心。
「不用啦,我自己一个人弄得来。」我婉拒他。
「喔。」沙奇失望地应了一声。
我推开房门,躲了进去。
***
三天后,天气晴,我一早起来到公司找又儒姐商量演唱会的事。
「怎么办,又儒姐姐,米歇尔连演场会的名称都要我来想。」我很苦恼。
「那你就帮她想一个呀。」她快速浏览我所准备的流程表,这儿圈圈,那儿勾勾,感觉十分利落。
「你觉得DreamthroughtheDus上怎么样?」我很紧张。
「不错嘛!还用到alliteratiofn呢,怎么想来的?」她大力赞扬,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Alliteration是头韵字的意思,Dream和Dus上上都是D开头,所以又儒姐才会这么说,类似中文的双声。
「嗯,因为这次独唱会的主题是梦嘛,我记得史特劳斯做过一首歌!」
「TraumdurchdieDarnerung?」
「没错没错,就是这一首!」又儒姐果然会德文,我请教她:「那么中文要叫什么呢?我想过黄昏之梦、黎明之梦、薄暮之梦……不过好像都不能确切表达出意思来。」
「就叫『微曦之梦』如何?」她笑着看我。
「太好了!」我击掌欢呼。「Dammerung同时兼有黄昏和黎明两个意思,我本想翻成微光的,但你的更好。」
「就这么办吧!」她也笑逐颜开。
事情解决,我吞吞吐吐地问她:「嗯……又儒姐姐,他呢?」
「他是谁?」她扬眉问我。
「沈……沈大哥。」我小心翼翼不让情绪外露。
「他今天出差,去了香港。」她又倒了咖啡来喝,我没看过这么爱咖啡的人,一近她身边就闻到咖啡的醇香。
「去了香港?」我大感失望。
「不过下午就回来了,你等等,我帮你看他的行事历。」她开了PDA,察看之后说:「他晚上和女友米歇尔有约,大概要一起吃饭。」
「喔。」那今天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了。
「怎么,找他有事?」她饶富兴味地问。
「也没什么,今天不行那就算了。」我向她告辞,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担心我的样子,我努力挤出微笑让她放心。
如果我能有像她这样的姐姐,那该有多好。大部分人都有的兄弟姐妹,我没有,连妈妈也不曾见过一面。
我只有老窦一个亲人,但今天,我们是绝对不会想碰到彼此的。
惟有今天。
***
公园里,妈妈带着孩子,散步、玩球、荡秋千、堆沙子。
我独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玩,偶尔也帮着捡滚到脚边的球。
孩子们笑着、哭着、打着、闹着,母亲则三三五五聚在一旁聊天,余光却没一刻离过孩子。我下午没去沈家上课,从日中到日落,就这么坐着。
街灯逐渐亮了起来,有个妈妈牵着玩得浑身脏兮兮的小朋友到水龙头下清洗。她仔细地将小孩的乌黑的手脚洗成原来的雪白,因为实在肥嫩得可爱,还忍不住拿起胖胖的小手来咬了一口,孩子被逗得呵呵笑。
终于他们走了,公园空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母亲也在这儿,对着一个小男孩说,要爱护即将出世的妹妹……如果他在我身边那该多好,他会让我知道,妈妈有多爱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今天,与之后的每一个今天,我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他现在在哪里?知道我有多么想他吗?但今天和他有约的不是我。
我低头抹了抹眼泪,一抬头,居然看见他迈着长腿快步向我走来,我简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他几乎是用吼的,从没看他这么生气过。「快跟我走!」
他一把拉住我要走,我把胳臂扯回来。「为什么要跟你走?到底要去哪?」
「我们找你半天了,你父亲他……」
「今天我不见我父亲的!」我决绝地说。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父亲因为喝酒过度,吐血住院了你知不知道?」他差点没破大骂。
我一听脚软了下来,多亏他扶住我,我抓着他双臂,指甲深入他肉里。
「你、你说什么?我老窦怎么了?」
「先上车再说!」他连拉带抱地把我拖到车上,还不忘帮我紧上安全带。
「我父亲怎么会住院呢?」我着急地问。
他迅速发动引擎,利落地开车上路,过一阵子才回我。
「是沙奇通知我们的,中午他被沈伯伯赶了出来,那时他就到处找你,跑去问我妈得知你没去上课,又辗转到公司找我姐,我姐说她不知你上哪儿去了,那时我又在飞机上……」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心疼。「沙奇愈想愈不对,他说沈伯伯怪怪的,搬了一堆酒出来,好像要大饮特饮一番,后来他不放心又回家去,打开门一看,你父亲已经躺在血泊中了,他吐了好多血。」
「然后呢?」我听得胃部痉挛起来,紧紧抓住他的上臂。
「沙奇一面叫救护车,一面通知我妈和我姐,我一下飞机就往医院奔去,输了血后你父亲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还要住院观察,现在我姐和沙奇正在医院陪他,我出来到处找你不着,想说你会不会去小公园,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在那里发呆!」他用斥责的口吻说。
我摀住嘴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却疯狂泛流无法停止,衣襟霎时湿了一大块。他说过最怕我的眼泪,果然他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你不用这么难过,你父亲没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我更是伤心得无法遏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都……都是我不好!每年的今天,我……我都不敢见我老窦,因为他会喝好多好多酒,然后一见到我就哭……」他拿出手帕来给我拭泪,但一下子手帕又不中用了,没一处是干的。
「我好怕看他哭,真的,像他那么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一哭,我就觉得整个世界崩塌了,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避开彼此不见面……」他再拿出一包纸手帕来给我。「今天我原本想找你出来的,可是你出差去了,而且我听说你跟别人有约……所以我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傻瓜,以后要找我就说一声,不管我跟谁有约,不论我人在何处,我都会马上赶回你身边!」他看来十分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