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我会在妳身边,看着妳好起来。」
可能吗?他也是医生,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种病是好不起来的……
「哥,你知道吗?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我并不难过,只是担心而已,我担心你不能承受。光彦、心苹姊、还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伤心,不过那总会过去,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被病痛折磨,然后残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会让你崩溃,所以我歪让任何人告诉你,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没日没夜地记录着我们的过去,我交代他们,将这些画全留给你,日后你要是看到,就会明白,我掏尽生命中最后的光热,把毕生的感情都留给你,而这些足够支撑你熬过所有的悲伤……
「我拚命地画、拚命地想你,不断和时间赛跑,争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见、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手里都还拿着画笔,看见角落那幅画了吗?那是我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最舍不得与人分享的一幅。」
「看见了。」树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与女人倚偎亲吻,女孩胸前,静静躺着双心项链,交融着吻与泪,凄伤却也甜蜜。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感纪录,在他新婚那一夜。
「可惜的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我现在却连笔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与影,昼与夜,潺潺流光的轮替?」
「你看到了?」
「嗯。」他轻应。「我来替妳补上,好吗?」
「好。」
得到她的许可,他拿起笔,凝思了一会儿,在一旁轻轻写下:
偷 一晌贪欢
换 一世情怀
从此 南方北方
地球的两端
聚也相思 离也相思
「天堂地狱,爱情天平的两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该是他们的结局,这,才是他要的。
「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妳,这是惩罚。」
「哥!」她抗议。
「晴,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对不对?」
她静默了下。他继续又道:「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没有血缘又如何?我们之间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妳那些画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些吗?那么,世俗的规范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了妳的画之后,我一直在回想妳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同样是妳,同样是我,为什么要有差别?人类的生命是那么脆弱,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只要我的心没变,妳的心也没变,这样不就好了吗?」
「哥!」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许多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仅剩的生命,为他燃烧最后的光热。
轻轻地,她笑了,她想,这会是她这辈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弯,低声问:「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听到雨声,也闻到泥土的湿气。
「没关系,很快就会停的。」
「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
「放心,我这不就赶回来了吗?妳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感觉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可惜这个时候,台湾看不到雪……」
「没关系,我可以带妳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保证让妳看到一大片皑皑白雪。」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
「妳可以感觉。」
「我的脚,没有知觉,不能走了……」
「我可以抱妳、背妳、帮妳推轮椅,办法多得是。」
「我体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远。」
「那就不要走远,等妳累了,随时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体力比妳好。」
「我会抽筋、疼痛,像针刺一样难受。」
「我帮妳按摩,做物理治疗,别忘了,我是医生,懂得怎么照顾妳。」
「我会拖累你……」
「胡说,妳只会给我快乐。」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终于,她展颜笑了。
「真的吗?那,哥,你快帮我祈祷,让雨早点停。」她已经等好多年了,这也许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没力气继续等下去了。
「好。」他轻道,喉间涌出的酸意,强自咽下。
「哥,你窗户没关好是不是?雨水打进来了。」她摸了摸脸上的湿意,一颗、两颗,滴在她脸上。雨水,是温热的吗?
「对不起,我立刻关上。」他忍住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着我,让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
「好,妳睡,我一步都不会走开。」他小心搂抱住她,轻轻拍抚。
「嗯,你说的哦?不可以不见,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哦!」
「谁会像妳这么皮啊!从小到大,每次乱跑的都是妳,要我满村子找人,把妳拎回家。」不论过去、现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开过一步。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么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闭上眼,声音逐渐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
「什么话?」
「等我醒来……等我醒来后,一定告诉你……」
「好,我等妳。」他轻声承诺。
微风吹动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页页随风翻飞,定在其中一张凌乱的字迹上——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风乍停,窗外纷飞细雨止息。
二○○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全书完】
《补述》
在那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沈天晴是否仍活着,成了众人心中解不开的谜。
整整半年,刘心苹寻着丈夫的足迹与讯息,始终没有着落。
直到隔年初春,她收到一封远方背来的消息,信中,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今生,我欠妳。
我与她,生死缠绵。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就像他们留下来的那幅画以及手稿。爱情至此,很多事反而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了。
她循着信中邮戳的发信地,来到了屏东一处淳朴乡居,只找到一座新坟,上头,有他的名字,以及他挚爱了一辈子的那个女孩。
她不晓得,埋葬在里头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绝望的心,死去的爱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这不只是一座坟,同时也代表了他的重生,这一生,他们都爱得太苦太累太煎熬,至少,他们不需要再去顾忌世俗与道德的谴责,他和她,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她终于看清,有些爱情是超越生命的,在参与了这样一段爱情之后,她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许多事她已释怀,这份爱情从来就不属于她,一路走来,她战战兢兢,握紧了,怕捏碎;握松了,怕失去。她也倦了,不属于她的,就放掉吧,他们的解脱,同时也是她的。
为他们点上三炷清香,同时,将沈天晴的手稿一张张地焚烧,凝视着火光一寸寸带走他们的深情。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