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宁虽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这不叫 露天机吧!」
  天使偏头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叁辈子的事。」
  「你活过叁辈子--当人?」
  「是的,我曾经当过叁次,从叁百年前开始,我犯过两次失误,被判在你们的世界当人;第一次是实习,要懂民间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错才当人?妈的我就知道,否则最近我不会吃这麽多苦头,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运!」
  林祖宁想起他的种种不幸遭遇。「那我上辈子也是天使吗?」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够资格。」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的资质,勉强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转世,当鬼大概也还不行,你的灵魂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麽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满金色阳光的花园……
  「也许。」天使说。
  * * *
  我从第一次实习说起吧!我必须了解自己未来的辖区。
  当我准备踏进命运海之前,我的主人请人给我叁朵玫瑰。因为我是他最喜爱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间过得不快乐,送我一个临别的礼物。
  那是叁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阴性,所以你在人间注定成为一个女人。在人类的这个时代,女人还不会过得太快乐,」他以手试试命运海的水温告诉我:「海流太强,女人的身子薄又轻,容易被暗流怎麽吹怎麽走。当然,连我也没办法改变它,我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们的天上还有无数重天,就跟星球之外还有无穷宇宙一样……」
  「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天赋,这样你的任务或许会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後你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天使,但这个天赋会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个用云裁出的盒子,里头放了叁朵刚从他的花园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红。
  另一朵是浅紫的。
  「它们各代表什麽意义?」我问。
  「白色的是智慧,粉红色的是美丽,浅紫色的是财富。人的命运由无数变数决定,现在你只能选择一项固定天赋。」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许多条件组成,那是X+Y+Z+……=?的问题,我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可选择其中之一,让它成为定数,其他则由运气决定--也许好,也许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宾果游戏中奖的机会还少。
  从我被封为天使後,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鱼儿讨论自己的美丽有多少。
  所有的鱼都喜欢靠近我,因为他们说,我是最叫他们动心的一个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我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
  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粉红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滚滚腾腾的命运海……
  我成为江南苏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水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总有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麽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 羡。
  我是父母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奶就给人抱走,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叁个年头,直到下头来了两个弟弟,母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母亲每次怀孕,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吸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父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黄员外家管鸡舍,他养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鸡蛋一样快速而规律的从母亲的肚子里滚出来。
  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
  叁十岁时我的娘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皮上的一样多。
  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父亲从黄员外家偷回一个鸡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着吃,想好好享受鸡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酿瓜的 还圆饱,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的舔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麽贪吃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
  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看见满地的雨水变成红色,血红色愈来愈浓稠……
  我吓坏了,咿咿呀呀叫不出声来。
  娘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红色的水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胯下滚动,好像就要迸出来。
  「怎麽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
  「孩子,孩子……」
  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
  「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
  雷声似乎打坏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裤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春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十一岁,什麽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拚命想把婴儿拉出来。
  雨继续落了满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生时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几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妈。「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的赶来时,娘已经走了。「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名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干嘛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说。
  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已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
  爹把腰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伤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过年,我就给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不是每个都肯要的……叁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没下次机会……叁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鸡,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摇头,点头,又摇头。
  叁十两打动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我初见她时直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给我和善颜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臀:「这麽贵!又这麽小,我可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六十两大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