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对长大成为少女的千千毫无概念;他脑里的千千还是六年前那个娇小泼辣的逗人精灵。
唐诺在出境室张望出关人潮,十二点零五分,他听到远远人群里有人喊他的名字。猛转头,一个天蓝色的高挑身影从那头朝他奔来,他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飞进他怀里紧紧、紧紧抱住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四散,她的脸不停揉着他的衬衫。
“唐诺!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怀中的女郎抬起脸,眉目盈盈,闪着慧黠的亮光,耀眼依旧,顽皮的神采依旧,那不是千千是谁?然而又有些不一样,她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只会教人当小孩看的千千了,她——
“不认得我了?你在期待一个矮冬瓜对不对?很抱歉;你等不到的!早就跟你说过千千的遗传基因好,一定抽得长,加上我勤加运动,喏!”她的右手掌并齐,比比自己头顶对向他下巴,又是一串轻脆轻笑。“现在配你就刚刚好了!”
真的呢!她这六年显然有很多事得做,要从一二八长到一七零,够她忙的。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唐诺有些迷惑了,他怎么也没想过千千是这样子?!不是不好,而是……或许六年改造人的力量太神奇了!甩着辫子的千千,和眼前一肩长发自然披垂的成熟少女,他想这中间相隔的不只是时间变化而已。
唐诺才觉得腹前什么东西在钻动,千千一退开,又笑了出来,马上跟他献宝。蜷在她臂弯里的是只雪白柔软的小兔子。
“她叫双双,是我最好的朋友。来,跟她打声招呼吧!她很乖的,喏!你看,双双点头称是了!”
几年不见,唐诺有满肚子问题待问,于是他建议马上回市区找家餐厅好好请她大吃一顿。千千行动简便得很,除了一只兔子外就是一个随身小提箱,他不知她六年的生活怎能浓缩成这口小箱子。暂将问题搁下,到停车场取了车,高速公路一路顺畅、千千顾着跟她的女友双双玩耍!
“你当时说走就走,现在突然说回来就回来,一去六年不给半点音讯,我们曾经找你找得快疯了。”
“你很想念我吗?”千千微笑着望他。“常常想?”
“我们都很想你,我、海潮还有樊奇。我担心你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唐诺从镜子里看她一眼。
“不会的,我答应过一定回来嫁你。”千千柔声地。她低头摩学着双双柔软如绒的背脊。“一定要的,我怕我再不回来,你就会变得太老了。”
***
唐诺以为千千理所当然会往速食店跑,孰料她选了家最道地的江浙餐厅,说是要犒赏一下挨饿的肠胃。
“怎么?改邪归正了?以为你经过这几年的薰陶,会餐餐汉堡奶昔吃喝成个大胖子,要不然也要吃带血牛排才过瘾。”
千千朝他皱鼻子。“才不!我跟你想的差别可大了!你一定想不到我精通中西厨艺吧?我就是用一桌中国菜买通我们微积分老师打给我的A Plus的成绩,下次露一手给你看!不现现真的功夫,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点好了菜,他们边吃冷盘边闲聊。这家占地数百坪的餐厅分三楼经营,整体气氛典雅舒适,每个角落都有些别致的小设计,令客人感到分外舒适惬意。千千一上来就不忘提出心头的顾忌。
“唐诺,”她现在连大唐哥哥也不叫了,认为自己快成年,他们就是平辈。“以前你那个秘书小姐还在公司吗?”
“萤玮?”
“还有准!”她嗔怪的语气像是责备他迟钝过度。按理这种事应是他一见面就主动报备才是。
唐诺失笑。“你到美国的那年年底她就辞职下南部结婚去了,虽然之后听人提起过她离婚,却再没消息;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尚可!”她捧着茶杯,一双眼睛却是笑吟吟地探他。“那你呢?你这几年来可好?你不会也跑去结婚了吧?”她多疑地伸出手。“身分证给我看!我要亲自证实!”
唐诺没好气地翻白眼。小孩子气就是小孩子气,尽管外貌改变,猜疑和吃醋的本性可是撤底没改。“不要三八了!我连工作都嫌时间不够,哪来功夫谈恋爱结婚?”
她锲而不舍。“那有任何可能对象吗?”
“有啊!我算算——”他一本正经。
千千可爱的脸蛋顿成懊恼埋怨——“什么?!还要算?”
“钢筋水泥、泥巴土地、积体电子、化学合金用塑钢……”
“你作弄我!”她嘟起嘴。
“我成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唐瑞说这些玩艺儿好比我跟他的情妇,要纠缠一辈子!”
千千捂嘴笑了。“我就知道我们有默契!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与信心!真好。”男人就是要勤劳打拼,以后才能尽责养家!
“怎么你小小年纪,脑筋全绕着家庭打转?不发挥你的才华吗?以前可有人推算过你的命格属女强人的?”
“家庭会是我经营最成功的事业!像我这么优秀的女生,谁娶到我就是有福,”千千沾沾自喜。“我小时候就告诉过你了!”
唐诺望着她天真的表情,不禁莞尔。真的没有变!至少在他和千千重聚的时刻,感觉如同六年前一般熟悉,介于他俩之中的仿佛是未曾消逝的时间。
“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又为什么连一点音讯都不给我们?”菜一道道上,令千千食指大动,兴味盎然。
“我的行动一直受监控,根本没有自主能力。”她无奈地说。她自然而然夹了一筷子鱼给他。“当初丹和拉突尔两兄弟劫走我,准备窝里反,这一招在朵蜜拉姨婆——虽然我讨厌她,还是要称她姨婆,谁叫她年纪一大把,活得还挺长。我习惯尊敬长寿的人——的意料之中,我像一块肉被两条饿狗叼来叼去,好可怜的!”
“后来呢?”
“老狐狸当然赢嘛!她手上不知哪里弄来一堆身分证明和据说是我亲妈的委托书,在法律上她是赢家,不过我跟汤姆老爷爷跟她们斗智——”
“她的目的是你爹地给你的遗产不是吗?”
“你知道这件事?”千千些微讶异。“好像大家都知情,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总之汤姆老爷爷想办法冻住我爹地留下的不动产、外币与投资,朵蜜拉姨婆气疯了!单单打官司的钱就要掉她半条命!不过还是汤姆老爷爷高明一着,他在找到海潮阿姨后就决定退休了,去除律师身分,做起事来方便多多。你也晓得,退休律师的门路多得、精得像什么一样。”
“她肯放过你们?”
“当然也给她甜头尝,否则会把她迫逼的。她对我不耐烦,才把我丢到乡下教会学校,一待就好几年。告诉你——”千千夸张地用手比划。“那是道道地地的乡下!千里之内不见人烟,我们学校的围墙高得像女子监狱一样,生活乏味透顶!整天都在唱些流传超过三百年的圣诗,连睡觉前都规定要感谢主耶稣!我实在搞不懂能睡得着觉和耶稣有什么关系。食物是交高额学费花钱买来的,心境平安是因为没伤天害理亏待人家,晚上做好梦是枕头选得好,一天下来上课太累才睡着,她们怎么就能穿凿附会呢?”千千唉声连连,有点哀伤自怜自己埋葬在高墙后的青春岁月。“最受不了的是,连一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每个女孩子进去不到一年不是像小绵羊就是成了木乃伊,规格还很一致。那时候,能陪我的就只有双双。你知道吗?我在花园里捡到它的。它那时还好小,我偷偷将她养在床铺下,房里常喷上半瓶香水,她的便便实在不太芳香,一旦被查房修女发现准完蛋!寂寞时,我就把双双当成你,对着它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可是双双真的善解人意!这些年来,它就是我唯一的伴了。”在每个细微专注的动作里,千千对双双爱怜珍视的情谊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