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一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竟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土,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一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一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机场关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缸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 �
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
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
第十二章
风行全加拿大的妇女杂志,封面正正是一颗晶莹澄亮的泪珠滴自一个为生命前途积极挣扎的中国妇女眼中……
感动着本土上千千万万个在自己厨房内苦苦经营而分分钟意欲逃出生天的妇女!
韦迪夫妇更为了帮助我,不断跟他们的传媒朋友催谷宣传,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个真正凄凉,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着本国人意欲表现开明大方,仁厚义气的心理,使人人都乐于买盒我的点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产生一种为善最乐的感觉,行善之余,还真货廉物美,更觉捧场有价。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实的货如轮转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单凭你个人的力量,不能将‘泪盈点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大展鸿图!”
如上的一番说话,由加拿大几个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团高层决策人,透过他们的下属,跟我接触陈述。
人的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聚与散,离与合,完全可以是指顾之间的事。
自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访问节目,小小的点心屋,生意不断数倍数膨胀。
为了要应付各超级市场的订单,韦迪夫妇与球表嫂已经赶紧替我联络了好几间餐馆,日夜开工,依照我的烹调办法,赶制点心,并送至一家由华人经营的麦氏食物出品厂去作冷凝包装等加工处理。
这以后下来要赶紧处理的,就是选择哪一间食品集团,跟他们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线。他们已有规模,一切食品制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销经营管理计划,都在轨道上运行不息。如今段郁雯的“泪盈点心”狂潮涌现,我必须趁观众热情未减退的这段可长可短之非常时期,将这出戏推上高潮,再没有时间,没有经验,亦没有资金,可以容许我逐步逐步地从头设置具规模的食品厂,发行销售我的产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帜加插在别个已有巩固基础的王国之上。
我跟几个食品集团的首脑进行过会议,条件其实大同小异,我把“泪盈点心”招牌卖给他们,以后由他们制作,推销,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笔出售牌子费用,再按年依照营业额摊分红利。当然,我有我的责任,需要继续设计精美可口的新产品。这个不难,我万一江郎才尽,他们大可以其他未成名人士的作品,冠以段郁雯创作的名号,一样畅销。今时今日,听说连成名的艺术家,都可以请枪手代劳以求增产,何况彻头彻尾的商品?最重要还是努力扮演一个被全加主妇与家庭接纳的角色,通过广告与公关之术,把我的形象进注到有潜质的客户心上,亦即家家户户,男女老少!
青云之路,人人都梦寐以求,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运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这一段日子,对我其实是背城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也因人的满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机固不可失,纵使我已满意现状,也不能滞留在现阶段,就作罢了!
既是人在江湖,必须明白战役永无休止!任何领土都可以由占据而变失守。任何业绩不进即退!人们不会以我的满足而停止取代我的步伐;命运不会以我肯妥协而担保我从此安宁� �
感谢母亲、丈夫、妹妹、女儿,甚而挚友的帮忙,把我的思想催谷成熟,进而世故,老练,狠绝。谁在世界上会对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怜惜让步?与其一忍再忍三忍不停苦忍,以至忍无可忍,被一千人等认为十清一俗,仍然俗不可耐的话,我段郁雯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忍耐,只求前进,百尺竿头誓死更进一千步,一万步。
故此,我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各个食品财团的合作建议,简单一句话,条件虽优,但我没有安全感,将手上的一张唯一的皇牌卖断,到有一天,时移世易,潮流不再,我立即变成他们集团内一个等闲角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被后起之秀取代。
曾试过被段郁真取代的滋味,我必须要立于不倒之地。
谁会有如此幸运,可以一次大翻身之后又来一次� �
我不是不焦急的,因为再不决定如何处理,“泪盈点心”
就会因为货源不足,使用家淡忘,那时,什么都成泡影了!
目前替我支撑着生产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生意平平的由老华侨经营的食品厂,东主是移居加拿大四十年的麦兆基。球表嫂娘家跟他有点亲属关系,我们大伙儿都喊他基叔。
我诚意地跑到他的食品厂去,问他的意见。
基叔静心地听完我的分析,目不转睛地望住我,问:“你竟不满意于一个奇迹?”
“因为命生不辰的话,一个奇迹不成保障。况且,钱赚钱易,奇迹之后再有奇迹亦属不难,我不愿放弃。”
“机不可失。”基叔略为踌躇,“你手上的筹码实在不多,力求稳健的话,把专利权卖予他人,你下半生已经够享受了!”
我默然,站起来道谢,已然聆听教益,且告一段落。
我伸手拉开基叔办公室的门时,他叫住了我。
“郁雯!你且留步!”
我回转头来,重新坐下。
“郁雯,我俩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这段短短日子,你通过业务,跟我接触,使我顿生很多感慨!”基叔异乎寻常的冷静而诚意地说,“中国人飘泊到海外营生,说多苦有多苦,挣扎一辈子,最幸运的亦只不过在晚年安居乐业而已,鲜有在盛年之时,就能放异彩,使洋人侧目。如果我们遇上一个可造之材,有机会为他寻找出路,以期真真正正的吐气扬眉,我是愿意的。”
我细心地听着。
“郁雯,回应你的万丈雄心,解决的方法有一个,你是否愿意,并且有能力收购我这中型食品厂,使之转为你可以全权控制的‘泪盈点心’制作与销售大本营呢?如是,以后就真的可大可小,全凭你的功夫与彩数了!”
我难以置信自己的一连串际遇,然而,连稍为沉醉于不能自制之喜悦的时间也属浪费,我立即问基叔:“你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