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
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齐全!”
“锦昌……”
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在时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父亲一旦撒手尘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未亡人!
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一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
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
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
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干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时得令的女人口味,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沛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可回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会自中文大学商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了?
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富甲一方?
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丈夫一眼,过尽悠悠十数载,锦昌仍然令我心醉。
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锦昌,就那一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竟住麦当奴道几号?”
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味去,教那菲佣如何调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
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
“当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已有了!”
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
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
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
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么打紧呢?
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
“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
“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
“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肚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
我还不及向她解释车塞,先喜孜孜地把个红彤彤装着粉藕的胶袋,递给郁真。
郁真惊问:“这是什么?”
我给她气死,这么的大惊小怪,于是笑答:“莲藕嘛,拿回家去熬汤……”
“姊姊,你真是的!”
郁真厌弃地挥动着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头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条的身形,走远了,那恰到好处的背和腰,匀净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连我这老姊都被她吸引着,竟忘了叫住她问,为什么不愿意把粉藕拿回家去,还一脸的不高兴?
母亲待我一开车,就说:“郁雯,你是真要跟自己妹妹学习一下得体的礼数了!人家上班的高级官员,打扮得如此登样,把个装瓜菜的胶袋挽在手上,也亏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见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来的!别怪我这做母亲的不提点你,运气不会跟着你一辈子,从小到大,你总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给自己多点历练,只怕将来连个安稳的家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