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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梦龙把目光收回,微垂着头,说:

  “真的多谢你拳拳盛意,大老板雇用小职员也好,欣赏小女人也好,都是一项无可否认的抬举。可是,答案只有一个……”

  程梦龙决断而清楚地说:

  “我的价钱并非关键,谁在世界上是无价之宝?谁不是待价而沽?问题在于我目前并无任何需要,那又何苦无缘无故出卖自己?”



  “机会与需要在人生中未必会同时出现,等到有需要时,又会变得苦无良机,应该考虑积谷防饥,以防万一。”

  “人生原是大赌一场,赢不了自己心头所好,何必苦苦钻营?”

  “很多男女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有亲密关系之后。”

  “我不否认这个可能性。但万一我不在此列,岂非万劫不复?实在无胆下注。”

  程梦龙突然间歪着头,一脸调皮得意,抿着嘴笑。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为什么人能这么容易视造爱如体能运动?”

  “你是指男人?”

  “男人通常占多数。”

  “你认为……”

  “我的确认为未可厚非,只是非我族类。”

  “饱暖思淫欲当然并不超然,可是属于正常。我们在其他很多方面的做人处事上甚是出众。由得我们在男女私情上处理得平凡一点,好不好?大概值得小姐你体谅。”

  程梦龙睁圆了眼睛,喜悦地说:

  “我接纳这个新的角度和解释,这些年来,面面俱圆四个字弄得我人疲马倦,差一点撑不下去,就要溃不成军。”

  “做人全面性执着,非常辛苦。让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班企业巨子之间发生的小故事。

  “为了要兴建一座健康中心,他们推举我出任委员会主席,发信去本地相当富有的一些朋友,要求捐款,结果收到的善款总额未及100万。其中一个写了厚厚几页纸的回信,郑重向我解释为何不能捐款的理由,我计算过,他花心思回我的那封信,大概得用上两小时功夫,在这段时间内他财产自动升值的数日已足够支付健康中心的全部建筑费。

  “然而,这些富豪在巴黎、伦敦、纽约甚至香港,都有女人,花绿绿的钞票还是不住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女人身上。为善虽乐,总有个限度,所以要适可而止。但拥有自己的心—亡人,其乐无穷。”

  “那些怎能算心上人,是提供专门服务的变相手下,具体地让你们领受到权倾天下,呼风唤雨的滋味。”

  自古以来,只有王者最能有机会收买人的尊严,女人通过肉体方面的委屈与驯服,的确让我们于精神上贵如君主。

  变相的满朝文武,后宫三千,谁管谁的心意如何,我们只知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胜者为王。

  程梦龙对我们竟是知之甚详。

  然而,难得糊涂,聪明人要学这更高段数,于是我训她:

  “你迹近顽固!人世间何来这许多无条件的贞忠报国,要如此推算下来,不准老婆用丈夫的信用卡,遗产上删去发妻名字,仍然肯死生相许,甘苦与共的才算真正有爱情的贤内助?”

  “完全同意!你满腹经纶, 自然记得萧伯纳的名句,他讲的不就是这番道理?”

  “我们男人学富五车是理所当然,你不必要把自己培养成才情万里去钻牛角尖!”

  两人在针锋相对。

  我竟有点气愤难平:

  “我—直以为练黛华跟你—般年纪,却没有一方面及得上你!现在才发觉,她有一点胜你千万倍,她晓得不谈爱情,练黛华任何男女交往,只视为陪她欢愉度日的交易,从来没有让我担过心。十俗一清,这女儿竟有她聪明的一面!”

  程梦龙不屑地一笑,反击:

  “练小姐有过选择吗?”

  这句话重得差点是五雷轰顶,连航机机身都在回应,明显地有失均衡,有劳航空小姐走过来,看我们系好安全带没有。

  程梦龙,竟是蛮横顽固得如此死心塌地,一成不变。

  “梦龙,你若不改变作风,生命肯定乏味。”

  “岂只止乏味,春去秋来,枕冷衾寒,简直凄凉!”

  “明知故犯?”

  “自出娘胎,妥协太多,才活到今天今时,我容纵自己,在感情生活上,宁为玉碎,不作瓦存。”

  “时移世异,过去电影中女主角的台词,不再切合时宜。”

  “编剧也要取材于生活经验,如今看《北非谍影》与《魂断蓝桥》,一样会令我凄然洒泪!”

  “人们往往只知没有到手的可贵,这包括我在内。”我感喟:“却不珍惜已在手中的一切。”

  “练先生,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你以为我拥有的我就不珍惜呢?错了……”

  程梦龙老是不肯让我占上风。

  我们一直争持不下。

  气得我。

  “我错在哪儿?”

  “错在高估我之所有。基本上,我们这种出身普通家庭,学成找份象样点工作的女生,在香港中环之内,多如恒河沙数。生活上,谁不是一般的兵来将挡,委曲求全。

  说到头来,是一无所有。你我有缘,相聚这几天,若觉得我与众不同,无非是我坚决维持的一点自尊,这也是我最能炫耀人前的了。这份固执于我,价值连城,我珍之重之,岂敢轻易舍弃?没有了它,我跟她们何异?练先生,何不细心地为我想一想?”

  至此练重刚是撤头撤尾地败下阵来!

  输得口服心服。

  幸好,永远也只有我们二人知道其中因果。

  梦龙实在可爱,我仍在航机未抵香港之前,作垂死挣扎。

  “当你有一天,接纳一个真正识得欣赏你的人,或者想到你需要的一个银码,你会不会让我知道?”

  “会,一定会。”程梦龙答得非常爽快。“第一时间摇电话至练氏企业主席办公室去。”

  我笑。

  “梦龙,四面佛是否很灵验?”

  “你有求过什么吗?”

  “我似乎错过了这次的巧合机缘,没有把我真正需要的向她禀告。”

  “果真与佛有缘的话,你还是会重临旧地的。”

  “能否告诉我,你求些什么?”

  “不奢望人间富贵,不强求男女私情。只要此生能以我坦然无愧的行为,面对世界,争取命运与世人对我公平的裁决:”

  航机窗外,已见万家灯火。

  我与程梦龙都探了探身,看将出去。

  仍是那阵发香扑鼻。我不敢再稍望那诱人的、无言地贴在粉白颈项亡的发尖了。再相见怕是经年?

  航机,气势如虹,甫反香港。

  第六章

  后记: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练氏企业主席办公室内,那张英皇乔治六世时代的古董大书桌上,放了一本刚出版的小说,练重刚翻开第一页,作者亲笔写道:“感谢你赐给我一个考验自己的机会,珍之重之、永志不忘。”第二页是书名:《尽在不言中》。作者:程梦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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