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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我听得低下头,怕看孙廖美华那理直气壮的目光。

  心想,如果孙世勋拿我跟孙氏百货的一个女职员比,我也只会有一般情怀两种反应。痛心疾首之余,一就拂袖而去,一就报仇泄恨。

  很明显地,孙廖美华选了后者。

  “沈小姐……”孙廖美华的神色由激动而变悲哀。



  “我跑到你的家上来,告诉你50年前的个人恩怨,已不得体,单以我的身分与角度作为出发点,可能令你尴尬难堪,更难辞其咎。”

  我出乎意料之外地认为孙廖美华一直言之成理,于是很温和地答:“没关系,你说下去好了!”

  “世功3岁,崇业的女人才怀了孕。崇业曾恳恳地哀求我,接纳她母子两,我没有答应,我讲明,有我在生一日,孙崇业只得一个合法妻房和儿子,孙家不容许有二奶奶这回事,我发誓穷毕生精力去维护我的这个地位与尊严。”

  “可是死者已矣……”

  “男女感情与夫妻关系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的。何况,孙祟业遗嘱事必要将家产分为两半,让他的两个女人承继。他既连身后之事,也坚持要安排平分春色,我也只好奉陪,跟他斗到底。”

  我完完全全地明白过来,很坦诚地问:“你觉得我会帮你?”



  “我觉得你应该帮我。沈小姐,你的身分背景教养,有哪一点值得你如此委屈?男人今日有情,明天无义。孙祟业是虎父,孙世勋不会是犬子!他们母子俩试过为你的心情、身分、地位设想过吗?习惯甘于作妾的心理,在我的时代,已属恐怖,何况今天今时?”

  我默然。

  “沈小姐.我不可以从头开始了,可是,你还年轻,锦绣前程都握在自己手上。争取你应该得到的,开诚请孙世勋成全你、成全我、成全世功。他欠负你的,应该偿还!”

  唉!我怎么出得了口?

  “现时代不再流行妇人之仁,你肯无名无分随他一辈子,仍有不肯放过你的人在!我赞成公平交易!夫妇父子,全部如是。我也答应世功,只要他有本事令孙氏的家族瓦解,以后别让世人再把我和她连在一起,作平起平坐之对待,我就把他父亲的产业全部早早过户。”

  哎呀!山外有山,孙世功在这个战局中,原来可以几倍获种其人心计,深不可测。

  记得他说过:“女人何必将自己的尊严与信誉孤注一掷在男人的感情上头!”

  的确不值得,连亲生骨肉,亦不过利字当头,才鞠躬尽瘁!

  对比之下,孙廖美华在男女感情上的执著与做人原则上的贯彻始终,还有一份可爱。倾家荡产,誓无反顾,为爱一个人,为憎一个人,或为发泄一口平生龌龊之气,都有一份豪情壮志在!

  突然之间,我觉得孙廖美华的浮夸跋扈,都变得合情合理!

  我只望她不会在把财产过户于世功之后,会有财到光棍手的悲惨遭遇。

  不值得为孙家的男人,一辈子受苦!

  这个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孙廖美华告辞时,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别让我们功败垂成!求你,为自己,也为我们!”

  整夜无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头的电活,温言软语地给世勋道歉一声,答应重收旧好!再哄他出让手上的o.5%股权,未必不成事!

  只这么0.5%,就是关键!

  我三次伸手握住电话,象足了门徒三次背叛耶稣。

  我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我觉得自己已跟妓女无异。

  本身没有条件,切勿充撑场面!

  我既不是情妇的材料,亦无小人嘴脸。不致于为孙世勋再委屈下去,也不致于为自己而要陷他于不义!

  晨光熹微,我走至露台,张望出去。海阔天空,飞鸟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佞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普通至极的女子,何处不是容身过世之地?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干脆从头再起。36岁,仍能有多一次重整河山的机会吧?

  罢了!

  我匆匆换过简便的衣裤,跑出门去,开车去先办理一件正经事!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每年都随母亲上坟扫墓。这么巧,

  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头。

  我相信,我在退出孙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代一声。

  拾级而上,直至坟地山腰,穿过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树下,章尚清的坟前,竞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祷告。

  这么早……会是谁?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扫墓人穿黑丝旗袍,头上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如此似曾相识!

  她回过头来,见到我,微微地惊与喜!

  “伯母,早!”我礼貌地跟世勋母亲点头。

  “早!”她和蔼地微笑。

  我们都站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还是对方打破沉闷的局面,说:“有话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来鞠一个躬,略尽礼数,其实无须多作交代,如今谁的心意,他会不清楚?”

  “嗯!说得好,我也不常来,只是,我们要走了,来跟老朋友说声再见!”

  “什么时候起程?”都是来告别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没有我们的事了!世勋不欲多留!”

  这句话教人心如刀割。

  “宝山!”声音那么温婉慈爱,象要抚慰我悲怆的心:“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总有无可奈何之事,非战之罪。我希望你别深怪世勋!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没有答话,不知道如何回应。

  “世勋从小就在我愿望的压力下生活,也许我是古老女人, 自从跟了崇业的第一天,我就有个微小愿望,希望名正言顺成为孙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后,可以抬起头来,说:我们姓孙!没想到,这个微小愿望,如此的难以实现还为此而引出经年不绝的斗争,直至把孙家打散为止!”

  我仰望长空,脑子里盛载过多的人际关系,思想冲击,

  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还有点不支晕眩的感觉。

  “以后在松田的发展下,再无孙家的影子在,廖美华可以放心了。50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谁输谁赢,有个了断,还算好事,当年崇业知我心意,才把家业的一半遗留给我。我名下的孙氏股权,永不变卖,好纪念我们的恩情。其实,恩情常在心间已经足够了,是必要等到无可选择的时刻才明白过来,那种醒觉矜贵与意义要减半,也实在可惜的。”

  孙姨奶奶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孙祟业,他何德何能会令这两个一刚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对他毕生尽忠尽爱?

  虎父无犬子,时代不同,人性不变。 

  “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不得。以前我们错得太多了。”

  世勋的母亲拖起了我的手:“糊涂半生已经很不应该了!

  世勋说得对,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们都盼望你好好地工作,过光明磊落的独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应该同意的。”

  世勋母亲宽慰地望向坟墓,再凝重地对我说:“容许我们祝福你!”

  通天下都是罗生门的故事,又都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错的究竟是谁?

  每一个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个苦衷其实都盛载着人的一份自以脂的所谓尊严与执著,重重叠叠,纠缠不息,难解难分,剪不断,理还乱。

  我回到办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孙世功,决定辞职。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顿觉清爽。我快步走到孙世功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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