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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页

 

  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写。

  这次的再分离,若儒和我都没有流泪。

  哭不出来的沉痛,更辛苦!

  我们谈了一整夜,炉火仍是红艳艳,决不比六年之前逊色。



  外头又必是星光灿烂。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归程。

  希复机场月台上,再无难舍难分的拥抱,我望着若儒远去。

  此别将成永诀!

  再无奇迹会把我俩连系在一起了。

  要问我,现今没有任何一个欲望比较但愿航机就此失事更炽热。



  当然,机上并非只我一人。人就是为了不能牺牲别人的安全与幸福,就只好牺牲自己。

  顾长基,命生不长,何其多难,要再摧残我至何地步,才是尽头?

  终曲

  香江景色,又入眼帘。

  重返乔园,如梦如真!

  白屋巍峨,门庭冷落。

  我伸手叩门。

  良久。

  门开处,先见一头稀疏白发,始见颤巍巍地抬起的一张落寞无依的脸。

  我嚷:

  “三婶!”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吗?你怎么回来得如此迟了?”

  我拥着三婶,久不能言。

  得意之时,乔园之内,每一个角落都闪闪生光。

  如今败落,真是,别有一番破旧残萎的景象!

  “奶奶呢?”我问。

  “整天伴在老爷身边。”

  “老爷身体不适了?”

  三婶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弄得我慌了手脚,立即三步变作两步,飞奔跑至乔正天的睡房,推门进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发椅上,瞪着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脸的皱纹,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我不知家姑原来已老!

  床上躺着熟睡的乔正天。手上仍插着很多管子,床都改装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点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妈!”

  “别说了,长基,你回来就好,我不是造梦?”

  “不!妈,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殷以宁紧握着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连串的刺激,他都苦撑着,直至乔夕出事,他就再撑不下去了。他一向心脏弱,心肌易于抽筋!”

  “为什么不送他到医院?”

  “他吩咐过,死也得在乔园!”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情何以堪?

  此时此际,再深切不过地体会了。

  这种绝望的、不忿的哀伤与委屈,竟然似曾相识。

  我真欲冷笑。才不过六年光景,又是一场时势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亲,六年后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经验之身,再尝苦果。

  床上的乔正天,一动也不动。往昔的叱咤风云,一去不返,留着献世的只是名存实亡的残躯。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绪支持着乔正天,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

  我伸手抚摸他的手,轻声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蓦地,乔正大的手震动,紧握着我,我吓一大跳,叫:“妈,爸爸醒了!”才喊了这一声,乔正天的手又软弱无力地垂下来,我慌忙地摇动他:“爸爸,爸爸,长基回来了!”

  家姑把我拖开:“正天不会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应!医生说,他要长期调养。”

  天,乔家的下场会如此吗?

  “见了乔晖没有?”家姑拖着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摇头。

  “他要高兴得不成话了?”

  一句话,顿使婆媳二人,一脸是泪。

  “妈,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吗?”

  殷以宁点点头。

  “你在楼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还有乔晖。”

  “对你不起了!”

  “别说这话!回来了,就是一家人。乔晖爱你,我们都爱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为什么都爱我了?

  能够恨我的话,我还好过。

  “乔晖或已恨我了?”

  “怎会如此想呢?长基,他如果把对你的心思与紧张放在事业上头,也断不会有今天了。对乔晖而言,乔园兴衰,还不及长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怀,今非昔比了。”我惭愧。

  决心回来,只为尽乔园媳妇的责任,并无奢求再作乔晖之妻,回头已是百年身,我哪来这番资格?

  “长基,你知道乔枫并非我所出?”

  我睁着泪眼,不明所以。

  “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乔正天?都以为是珠联璧合父母之命而结的婚。其实,我有充分的自由选择。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双方父母安排我们在一个舞会上相见。正天穿一套奶自麻纱的西装,系枣红领带,走到我跟前来,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着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为爱他而嫁他的。这句话,三十五年以来,从不出我之口,只为无人相问。正天跟乔枫的母亲轰轰烈烈地相恋了,我只默默伤心,静静期盼。终于为了正天父亲那年代所坚持的家风,被逼离弃了乔枫母女。是我把小女儿抱回来的,因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为他深爱乔枫的母亲。”

  殷以宁倚在栏杆上,放眼前望:

  “每当看到正天扭着乔枫疼惜,眼内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会比离开正天更使我痛苦,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园的萧索。

  “乔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当如我!”

  心如刀割,我无辞以对。

  备受深深爱宠,是幸还是不幸?我心早如泪眼,迷糊不清。

  “乔晖在园子里,你去见见他吧!”

  乔园仍然壮丽。一大片的青青绿草,展视眼前,香江之内,不可多得。

  乔晖不在园子里。

  我信步走至园子另一头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开了落地玻璃窗,脚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轻轻地跃进大客厅去,屋顶垂下来的古罗马式水晶吊灯,依然无恙,孤寂地守望着,盼那原本一年起码一次的华筵盛宴,好使出浑身解数,熠熠生辉。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乔晖独个儿坐在雕梁旁边,默然垂首。看着活泼泼的麻雀,在他身边跳跃。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晖!”

  乔晖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滞,教我惊痛莫名。

  “晖。”

  我们相视良久。

  “原谅我!”

  眼泪夺眶而出。

  乔晖把我拥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乔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

  “别哭,长基,快快别哭!”

  我惭愧至死。

  我在乔晖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这座楼房,微不足道。

  过往,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

  人面临抉择,可以把别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乔园之内,唯乔晖母子而已。

  乔晖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园子内漫步,直至黄昏日落。

  除了没有提起乔夕之外,我们谈了很多。

  例如乔氏如今经济与信贷状况,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灾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谈了汤浚生。

  “他仍在乔氏吗?”

  “摇曳蝉声过别枝,他是个有办法之人,上周已被卫利逊英资集团委为亚太区投资副总裁。当然,也搬出乔园了。”

  “乔枫呢?”

  “她曾有过很伤心的时刻,此时也许在自疗创伤之中。妹妹当然有惜,然,我想她是爱浚生的。”我没有问汤浚生与董础础的关系有否披露,偌大的乔园难道不应有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比他们的更见光彩。

  杜芳华说得对:

  “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缘何人总会轻重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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