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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绔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若儒,魂牵梦萦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以抵消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待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诊所去。

  我闲着无事,打理家头细务。

  才过了几天,就有一点点的发闷。

  若儒笑我:

  “当惯了女强人,不喜欢无所事事,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

  回英国的这几个星期,只在黄昏,若儒携了我在区内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园中去,静静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愿现身人前。

  “单有我,生活并不足够!”

  若儒鼓励我。

  于是,我跟他出动,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馆门前,才开牟回诊所去。

  大英博物馆有太多太多值得钻研的学问、留恋的文化。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会视之如天上官阙。

  我绝对可以留连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来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说,让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夺自己的生活,或继续念书,或找事做,过些时,还得携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亲。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后生安乐,也不会过分责难的吧?我刚在飞往英伦的机上,写了一封短柬给她,说要到英国小住,一切平安,容后见面再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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