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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更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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