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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回想起来,真是三岁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夺了日后的各场悲欢离合事。

  我这长嫂见了痛失严父慈母后的耀晖,脸仍带三分愁容,一身倦态,不觉怜惜起他来了。慌忙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

  “耀晖,你还好吗?”

  “好,大嫂。”耀晖向我点点头,以示招呼。



  这孩子从小就温文尔雅,不是不逗人欢喜的。

  “我来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开心。”

  耀晖竟然答:

  “大嫂,我已开始没有伤心了。”

  才不过是孩子,晓这种回应,实在是早熟的表现。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别的,我嘱厨房去给你弄来。”



  “我什么都吃,你别听球妈说什么,她只不过紧张。”

  耀晖还是个洞悉人情的孩子,这令我喜出望外。

  “闲来你于什么了?”我问,“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现今没有人陪你玩乐。”

  “不要紧,我可以看书,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颇聪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没有下棋的耐性。”耀晖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责任爱护你、照顾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畅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闲书,你喜欢看,我就挑几本来,也可嘱他们到书局去买。”

  “好!”耀晖点头。

  忽尔,他抬眼望我,问:

  “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好过得多,然而,现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不自禁地拥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亲密举动。

  自从特意过访过耀晖之后,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耀晖下课后,总会到我这边来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还是顶忙的,他就会逗留在信晖的书房内,管自做功课,有时倦了,干脆在那张香妃床上睡个午觉。甚至,耀晖开始跟小小侄女儿咏琴建立起良好而崭新的关系来,他经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咏琴逗得哈哈乱笑。

  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顾耀晖的忧虑。

  他在我的房内屋内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点,由我下条子,厨房再要与人为难,虚张声势,也不敢跟我正面发生冲突,说到底,我还是个掌事人。

  当然,桂姑不能不赏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惮;桂姑的撑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这天,是做月结的日子,账房的林伯把一盘数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关键问题指出来,并予解释。

  我把那林伯预备的表细看了,很明显地问题出在两个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的支出比从前多出几倍。

  我指着那月结总数说:

  “怎么忽然要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这我没有资格批评,请你原谅。”

  已经说明白了,林伯的立场只是管账记账,他不可能有权力限制家主人怎样花用金钱。

  林伯甚至不愿意从他那里报道有关两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简表,就是只让我清楚,却非由他报告,免得隔墙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还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学会了。

  已经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问,也得着了答案,就变成我必须处理了。

  如果没有这个处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紧的做人处事学问。

  静下心来,我还连带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视的问题。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为三,旭晖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归嫡出的信晖与耀晖拥有。然而,老爷还留下了一笔巨款以及田产,归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开支,也向这账目支取。

  换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钱。

  若公家钱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务的收入内拨款。这么说,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让嫡出的两兄弟吃亏。

  之所以要我来当家,无非要我背这只黑锅。说出去,是我掌理家务后,开销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财之明证。

  为了一盘账目,我好几天没有睡好。

  一种正义与丑恶之争,在心底开始。

  如果我是前者,应该理直气壮,不畏强权地向不义之人、不义之事挑战。

  相反,决定知之为不知,怕艰畏难,不敢向不当的行为挑战,无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与邪恶低头。

  我自觉对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负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几天以来,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几次面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话到唇边,我都吞了回去。

  远的不去说它,就这个早上,我刚经过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莹带着永福珠宝店的老板上门来,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

  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后,连午饭时,分明听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对话,我也没办法有勇气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问:

  “永福的老冯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秋莹报的讯。”

  “秋莹这丫头就是嘴不密,什么事给她知道都要嚷出来,幸好这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这样说她的秋莹,事实上,心里头还是顶疼的。

  我很相信秋莹其实并不是个随便放消息、乱说话的人,她每说一句后,都有其目的。

  人家问她:

  “秋莹,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讲出来,不怕惹她不高兴?”

  秋莹笑,笑得带点不屑和狡猾,说:

  “有一些说话是要在下的人像说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讲出来的。”

  我当时听了,心上牵动,牢牢谨记。

  对,这是一门深不可测之学问。

  没想到我会从一个丫环身上学到。

  秋莹就是看准了她的这个性格,以灵巧的行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说:

  “等会能让我开开眼界吗?”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给你看看的,那几件首饰并不是为我而设。”

  “什么?”二姨奶奶惊奇地放下了筷子,问。

  “给旭晖置办的。”

  “天!他这个年纪,言之过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过晚,我急着要抱孙子。”

  “旭晖还要出洋留学,不是吗?”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头去讨个洋女人回来。”

  “于是你要先下手为强。”

  “对。”三姨奶奶说:“听过傅老三傅品强的名字没有?”

  “怎么没有?上海金融家,现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脚。”

  “他有位独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惊奇地说:“这就是目的对象。”

  “傅菁现在香港,快要到美国去。我计划让他们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阵子,然后一齐留学,水到渠成。”

  对于这个安排,我听进耳去,记在心上,一句话也没有插口。

  忽尔而来的一阵迷惘与感慨,似乎周围的人都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有计划,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着,连到丈夫究竟何时才是归程,都不知道。

  这份贸然而至的感想,令我闷闷不乐。

  可能因为这几天夹,烦心的事也较多,睡不好,情绪翳闷积压多天,终于觉得自己有病倒的迹象。早上一味的懒在床上,身子软绵绵地并不愿意起来。

  心是要爬起来干活的,就是浑身无力。

  挣扎了好一会,非但起不了床,还昏昏然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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