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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就算我有一天愿意与人长居于此,这人也不易找。”

  谁不是入世的俗物?谁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们肤浅得连这出世入世的问题都没资格谈,何况实行?”

  “心如,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说出玄机来,你就能想得很深很远。”



  “故而值得你栽培?”

  “对,且值得我爱。”

  他仍没有放过叩我心扉的机会。

  其实,相处几十年之后的今日,唐襄年都没有放过跟我玩这种感情的捉迷藏游戏。

  只是到世纪末的现在,我们年已花甲之时,就会把事件变成幽默笑话,像我现今娶儿媳妇了,唐襄年还来开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头发都花白了,连儿子都成家立室,怎么还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额笑道,“你还来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着的人与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无疑,在这几十年的奋斗日子里,唐襄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业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给我的无形支持至大。

  当一个女人知道她随时有男人需要她、承担她、负责她、爱宠她时,她才会有勇气对己对人说:

  “我可以独个儿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节外生枝。

  当年对于德克萨斯州的原野有着极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临走前,我重托了伟特药厂给我介绍一间叫威廉标尔的地产管理公司,为我物色更价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买下来。

  连唐襄年都问:

  “买下来干什么?”

  “纪念。”

  “纪念?”

  “对,我的事业与幸运始于伟特药厂,我希望在这儿拥有土地,没有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钱。”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吗?明知没有感情,也花钱去买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国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论生活节奏和环境都比香港缓慢。

  临下飞机时,唐襄年问:

  “有没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我笑: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夸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说的无疑是笑话,却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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