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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你来了。”是为杰兴奋的声音,“怎么?你头痛了?”

  “啊!没有。”我极力镇静,因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双穿了深蓝裤子的修长的腿。

  “要是为杰知道你今天晚上来,刚才应该弹得更出色。”那该是华珍的声音。

  我仍然微低着头,双手托额,只消头一扬,十五年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就可映入眼帘了。



  “嘘!少废话。我的结他怎么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报的应该是那个不在乎的笑意。

  “凤姿,你们还未认识吧?”

  这该是个多大的笑话。

  “让我们来介绍。”

  介绍?介绍?应该怎么介绍?这个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红色衣服,拖着两条土气辫子的丑小鸭;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气傲,眼里没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这位是……”

  多不争气的嘴巴,为什么不就大大方方的说,我们原就认识的,然后报上一个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长后的恬静娴雅,修养得来的雍容气度,往哪儿跑了?干么在他面前,总是彻头彻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头?

  “不用介绍了,我想我们是认识的。”是那个声音,像来自遥远家乡,依稀难办,却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缓缓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视着他。再不是梦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颜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屉底的儿时旧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实到可以触摸抓牢的一个血肉之躯。

  “你们早认识了吗?”显然,同学们有的是微微惊骇。

  “是的,早就认识了。”我竭力聚敛心神,使自己的声音如常平静,不能再放过一个表现风度的机会,“你好,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我淡然一笑。这一笑,有多苦!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额前的那绺散发摆到后面去,现出好看的额,再跟着秀气的眉毛往上一扬,像要让我看清楚那阔别经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还净,比晴天还朗。

  “你,比小时候变得多了,我差点没有把你认出来,要不是他们提起你的名字……”

  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无意的显露着我那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他的话语,我的笑意同样是那么讽刺。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永远是土头土脑,只会抿着嘴,瑟瑟缩缩站在后园墙角,或躲在街头柳树底看你打球的乡下姑娘?当我焕然一新,把猪尾辫、长马尾,变成了微鬈的垂肩秀发;脱去了火艳的红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衬托出醉人的一个笑靥时,你就差点没把我认出来了?要不是为了我的名字,我那个平凡而带点俗气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气,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会早了一个站下车。一双手直在手套里发抖,阵阵寒意透过沉重的雪靴涌上脚心。

  今夜无雪,路旁积着一堆堆灰暗的、骯脏的泥沙盐雪,相隔丈来远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灯,勉强地散发出一度度残弱凄惶的灯光,冷得真没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严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惧人生有蹂躏,只要苦得有意义。

  十五年无处倾诉的衷曲,无法斗量的挚爱,无人与共的幽情,何尝不是折磨。然而,我总还觉得踏实,心里始于有个寄托。只懂吃甜的,岂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么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后的不论多少个十五年里,我还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尝。只愿欢乐时别忘形高歌,悲苦时休灰心惆怅便好。

  我没见他两个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图书馆的地库,常出没于艺术系大楼,我就绝迹于这两度热门地方。他知道我惯常到学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麦当奴食店去。

  虽说是不怕涩,我还只愿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这十多年来一样,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还净,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擞。

  我承认自己有多矛盾,还记得赴美前,霈紧握着我的手,不置信却又无可奈何的问我:

  “难道你远涉重洋,跨山越岭,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长的岁月不能使一个人什么也没变,更何况……”

  更何况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纵使找着了,又如何?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像他这样的人,得着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难道还能自私吗?但,当时,我还是对霈的问题认认真真的点了头,然后说一声再见。

  咬了咬下唇,别过年迈的父母,头也不回地走了。踏长云,过山岳,人海茫茫,插着美国旗的土地有多广,我的心志有多坚,就只为寻着他一见?三年时光流逝,今天,我寻着了,跟着就是躲着、避着。谁说人生不是奈何与矛盾的交织。此际此时,还能要我如何?难道还奢望他背着妻儿为我营上金屋一所?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煞地停在我身旁,差点没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吓个胆碎。头一抬,触着了刚把头伸出车窗外的他。架了眼镜的,稍为显得老成,但总还算是个使人近乎难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着眼镜的重量,益发觉得笔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荡漾在嘴角唇间,衬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顿时呆住了好一阵。

  “要上车来吗?”他重复着问话。

  “不,谢谢了。还只有一会便到家门。”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没听到我的答复,把车门打开了。

  我那双永远不会跟自己合作的脚,很快地便踏进汽车里。

  原只是两分钟的行车路程,在我的感觉上像两个世纪,尤其是谁也没开口说话,车厢内的空气不觉得比车外温暖多少。

  “最近很忙吗?十多天没有碰上你。”本来是关怀的问候,但经过他的嘴,永远显得那般随意、无奈和不经心。

  “还是老模样。”我笑笑,眼角触到他优美的侧面轮廓。

  “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忙碌的。”他把车子停在我家门前,回过头来,摔去额前那绺松散散的头发。

  我无言。从心底绽出了多年来少有的微笑,真真挚挚的甜笑。

  “你小时候真不是现在这样子。”他定神的、毫无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脸上浏览,“那时,你眼睛很小,瞇缝起来,很难看,而且总难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来的紧绷着脸,是吧?”我的笑意更浓。

  “你不怪我这样无礼的肆意批评?”

  “那是对现在的我的恭维。”

  “为什么到美国来?”

  好狠的一个问题。我的笑意隐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镜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处。要我向他撒谎,我不忍;要我从实招来,又教我如何启齿,何必在今天、今时。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书簿。

  “你不请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么,明天中午我在学生会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车子开走后,回到屋里来,过我那惯常的、无眠的夜。

  (三)

  学生会的饭堂座落在湖边,每年五月到十月,楼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着,纵不是午饭的时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壶,坐在那儿,仰蓝天,浴和风,对碧湖,看泛舟。何处不是美景,举目尽是闲情。严冬,桌椅就只得萧条孤寂的躺着,带了满身白雪。谁不往屋子里钻?三文冶夹杂雪片,算什么味道?热汤挣扎在寒风中,送到肚子里时,好难受的半凉不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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