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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仿尧的神情像个愤怒的小男孩,怪责成年人只顾装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说:

  “我是个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尧眼里无限感慨,说:“你的热情只不过仍然放在杜青云身上而已。”



  “仿尧!”我高声喝止他。

  坐在这酒店咖啡室内的客人都回过头来望住我。

  我低下头,实在有点难堪,说:

  “你已知道一切!”

  “对。逸桐的经历令我震惊。”

  “我曾为此而失眠好几个晚上,每晚都痛哭失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



  “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了这么多自由选择的女人,竟然会选上一条如此折磨自己的绝路,大踏步走在上头去?”

  “你别管我!”

  “我爱你,福慧。”

  邱仿尧冲前来,握住了我的双手。

  “答应我,把从前的一切都置诸脑后。如果杜青云已经害惨了你的话,不值得你再为他而费煞思量。报仇雪恨的结果,可能是同归于尽,值得吗?”

  我没有作声。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值得。

  就为了一个邱仿尧,前功尽废?

  仿尧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说:

  “是不是因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云,让你心平气和,欢欣快慰地过日子?你仍以他为你生活的重心?”

  “针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谈高调、讲哲理;行之维艰,仿尧,我何必骗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难,你可否先尝试明白你的错与对,再设法克服困难去?”

  我没有答他。曾经有人比邱仿尧更热烈地追求我,更细心地呵护我,结果呢?仿尧说他妻的自尊心极强,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与物。

  我也一样,绝不肯被人无端端地当众掴了一巴掌,还只当是一场恶梦!生长于富贵之家的人,对于维护自尊,有种誓无反顾的决绝。

  我们都习惯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点儿的侮辱,并不妥协。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尧般驯善,只为他根本未尝苦楚。

  我心里忽然冷笑起来。比方说,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尧于股掌之上,再一下子弃如敝展,看看他又会有何反应?

  赌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积极或消极的方式去巩固自己,对付对方。届时,他说的话就不会如此人道了。

  我惭愧,原来中毒已深,药石无灵。

  邱仿尧此行是白费心机。

  我问:“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伦多去了。”仿尧说:“你曾害得他整整几星期没有睡好,直担心自己闹出大事来。”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恶作剧,于是问:

  “他知道你来找我?”

  仿尧点点头:“我们同一班机飞抵温哥华,逸桐郑重他说:“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飞多伦多,我们这场兄弟就算白做了!”

  “结果我还是出了移民关卡,到温哥华来找你。”

  邱仿尧望住我,脸上有说不出的感慨。

  但愿他明白,连单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结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难道姓单的,又肯一笔勾销?

  凡有条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弃仇恨。

  葛懿德说的,她之所以慷慨从容,是因为她没有选择。

  当然,她也说,就算有选择,也不会为一个摒弃她的人而再花丝毫的心血。我不相信这个假说,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从最恶劣的可能角度着眼。一切都宁在毋纵。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幅价钱在十万加市左右的程十发画,送去给史提芬·吉拿的父亲,由富德林银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荣誉。

  并且嘱咐葛懿德:

  “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方法,通过富德林银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为理想。”

  小葛说:

  “我听富德林银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将退休。我会跟他们商量,看看能不能找个名目,将一些特别功劳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两份游览东南亚及中国各名城的旅费。”

  我连忙点头说:“好极了。”

  世界根本就是现实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与功勋,随便往对象目标身上搁,看你是要惩治抑或抬举对方而已。

  小葛跟着向我汇报其他公事:

  “上头已经有消息,寻获了霍守谦的女儿,在上海的一间孤儿院内长大的。当年霍守谦夫妇在文革期间逃亡抵港,只带了手抱的幼婴,就是如今还在他身边的那个儿子,当时的女儿,在逃亡中失散了。”

  “确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儿?”我小心地问,这件事绝对不能弄错。

  “跟霍守谦一起南下的同乡兄弟霍士杰,一直把霍守谦的女儿带在身边,逃到宝安县关卡时,守卫森严,大队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刚刚跟着霍士杰,被迫折回上海。过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杰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儿院去,其后,又辗转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据户籍,很艰难曲折地调查到的。”

  “你找个机会向霍守谦透露这个消息。把我无意中找到他女儿放到谈话里头去,看他如何反应?”

  小葛皱皱眉,只想一想,就答应下来。

  “还有别的公事吗?”

  “我跟你去看过联艺名下在粉岭的那幅地皮,他们已决定拆卸工厂,把机器厂搬到深圳去。那块地皮则申请补地价,改为兴建商住楼宇。照常理,申请成功只不过是早晚间事。”

  “好,小葛,我们分头进行。”

  小葛出门之后,我摇了个电话给英国的一个专替我们江家打理物业的经纪,请他立即为我物色一幢在伦敦咸士达区的花园洋房。过了两个星期,经纪向我交差,那是一幢距离地铁站只有十分钟脚程的独立房屋,时值七十多万镑。

  我买了下来。

  然后,我约会夏理逊。在半岛的姬蒂丝餐厅跟他吃晚饭。

  我闲闲地问:

  “回到英国去,打算住哪里?”

  “根德郡,我们在那里有一间小屋、相当不错。”夏理逊说着这话时,不忘刻意地在语音里添一点快意,不自觉地流露了画蛇添足的味道。

  我答:“住根德郡不大方便吧?你跟夏理逊太太在本城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想已非常习惯闹市的生活。且回到伦敦去,交通也不比这儿方便,在本城再远的路程,也有司机管接管送,或招手叫计程车,就转瞬可至目的地了。”

  夏理逊脸上刷地红一片。

  我非常诚恳地对他说:

  “你是本城内少有的不贪恋香江繁华富贵的英国人。”

  “谁不是踏足东方,就享受得数典忘祖。”

  “人们再记不起来,大不列颠仍是日不落国之时,殖民地遍布全球。然而,在那些强抢回来的土地上,不论他们曾有过何种至高无上的欢乐日子,总会在告老归田的时候,坚持买掉回乡去。他们认定这是英国人的荣耀。的确,有家有国的人,连统治者都是民选出来的,为什么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土地之上?为了要巴巴地赶紧在未亡故之前,再尽情享用人世间的丰富物质吧?”

  “能像你如此坚持原则,我十二分敬佩。”

  夏理逊双眼湿润,连忙说:

  “谢谢你的赞赏,人各有志。”

  “对。只不过众人皆醉我独醒者,最值得钦敬。”我把一个信封放到他面前去:“这是我送你退休的礼物,聊表寸心。”

  “福慧,我不能受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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