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敬彬中气十足,无何否认,他是其或严的。
才坐定在酒店的套房内,连敬彬就对女儿说:“姓翁的是什么人?”
连俊美还未答话,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是个在这城镇内,专介绍移民买房子的经纪佬是不是?干这种职业的人有几多个?他是大学毕业的,又如何?大学生在北美比在东南亚还要贱千百倍,在街上碰口碰面的都是学士、硕士、博士,排长龙拿失业救济金的通统有学位。不见得这姓翁的是什么了不起、三头六臂的人物?”
“趁你别跟他走在一起,就断了他吧。”连母这样说。
“妈,连你都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我是盲塞人,根本就不会一把年纪,飞越千里,把你带回家去。”
“把我带回香港?”连俊美惊骇得连眼泪都不再致流下来。
“对。明天就走。”连敬彬说。
“不,整件事根本没有弄清楚。”她接理力争。
“要怎样才算弄清楚?是不是要待到街知著闻,出了花边新闻,才谋对策。”
连父简直气得吹须碌眼。
“我是说,你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方修华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在于我留在此城等领取注照之时。”
“如果修华在外头略有沾花惹草之举,就叫对不起你的话,我告诉你,老早在方心与方义未出世之前,就已如是。九十年都可以忍受,甚至乎不知不觉的事,你如今才以之为借口去纵容自己,算不算天大的笑话?”
“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你其蠢无比。”
天!连俊美不住后退,背紧紧靠着墙,才算站稳下来。
令她难以置信的说话,还是出自她亲生母亲之口:“你系出名门,又是饱读诗书,连一点点人生的道理也不知道。生在世上,不可以任性妄为,率情胡作,你一出生就不单只为自己而沽,上有父母翁姑,下有儿女子侄,中有良人朋友,都要互相援引,生活得光鲜明亮,走在人前熠熠生辉,怎么可以不瞻前顾后,为了丈夫外头多一两个叫不出名字来的女人,就气得昏了头脑,糟塌自己,让人家有机可乘!”
“妈,你要怪责我,我无话可说,何必要侮辱翁涛?”
“我侮辱他,还不屑呢!你少天真,这姓翁约有什么亏可吃,人生的一扬折子戏也好,真个跟你过世也好,在他,只有赢,在你,只有输。不是吗?在此地,他半个亲朋戚友都不用交代,半个子儿也不用掏出来,孤孤寂寂的异乡生活,有个教养出身非同凡响的女人伴着,服侍着,刺激着,何乐而不为?谁不会爱上你?谁不爱你爱得如醉若痴?太便宜的一回事了。
“回头你看看自己的身世,问问你的良心,能否斩断六亲,躲起来过一辈子跟姓翁相依为命的日子。我赌你不能!”
“若你狠得下心,不要爸妈,不要儿女,我们两者明早就带着孙儿回港去!”
“不,妈妈,你疯了,儿女是我的!”连俊美咆哮。
“疯的是你,儿女也是方修华的。他托了我们把心心与义义带回香港去。”连敬彬斩钉截铁的说。
“不,不,不可以,没有人敢动他们姊弟俩一根头发。他们是我的。”
连俊美已经有点竭斯底里。
“好,你回家去,跟你儿女说个清楚,自己也趁今夜想明白。我们明天来接你们。谁愿意跟我们回去,就收拾好行李。我告诉你,俊美,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连敬彬毫不留余地。
倒是连母叹了一声,把语气调低,说:“你想清楚,钢油埕永远是装铜油的。你什么样的出身,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的根在香港、命在豪门,根本不可能拿驿站看成终点。”
“方修华听到了风声,仍肯跑来跟我两者商量,让我们亲自出马,把你劝回来,就是他打算前事不计,这是你的造化了。”
“妈,你说这番话是真心的吗?我是你的女儿,你本身又是个女人,你都如此偏袒到外姓男人身上去。”
“唯其如此,我才清心直说。如今你算是跟丈夫在私情上行个平手了,还不得些好处须回手?俊美,不要天真,男女在情欲上永远未会平等过,单是你个人的意愿与力量不足以平反什么?”
“俊美,你如果决心要掉我们连家的面子,我就当少生你一个女儿!”
父不以之为女时,儿亦不以之为母,那是够悲惨的。
连俊美从来没想过情况会恶劣到这个地步。
她回家去,走进小心心的房间,坐在女儿和儿子身边幽幽地说:“婆婆和公公来了!”
心心立即答:“我知道。爸爸在电话里头告诉我。”
“为什么他总要在我背后给你通电话。”
连俊美的愤怒,并不能吓倒心心,她理直气壮答:“因为他不要你知道我们说些什么?”
她望住女儿出神,久久不能再把话接下去。
从几时开始,女儿跟她父亲联成一线。
“爸爸告诉我,公公与婆婆要把我们带回香港去!”
“心心,你愿意回去吗?”
“愿意。”
“你不喜欢加拿大。”
“这儿不是我的国家。班上的同学都有父母、有祖父母,有国家,为什么我只有你。”
“这并不足够?”
“当然,且你还有那翁叔叔。”
“心心!”
“我再不喜欢他了,回香港去,你和我都不会再见到他。”
“他疼你和小弟啊,这是你知道的。”
“但,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是他的儿女。”
根之所在,义之所在。
一切都是命定的。
割切不开的是血缘骨肉。
“如果妈妈不回香港去呢?”
“不,不!”心心拥抱着她母亲乱嚷,连方义都跟着,无意识地抱住了母亲的大腿,慌张她哭起来。
“请跟我们回去!”心心一边哭,一边求。
“你爸爸并不爱我!他也有别的女人。”连俊美多么悲痛,竟要对着一个才不过八岁的女儿诉说一宗极其复杂的家庭惨案。
“原谅爸爸吧!妈妈,他也原谅你,为什么你就不肯原谅他了?”
连俊美稍稍移开了方心与方义的手,木然地望住自己的一对亲生骨肉,她疲累得不能再诘话了。
只缓缓站起来,说:“先睡吧,再多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清楚。”
回到睡房去,电话响了起来,连俊美接听,是翁涛:“是我,俊美,你没事吧?他们令你难过?”
“没有。”
“俊美,让我现今就来见你,好不好?”翁涛说。
“夜了,明天吧!”
“明天你不会走?”
“你怎么知道我可能会走?”
“别行重话到你家,你还没有回来,是小心心接听,我问她:“妈妈呢?”她答:“不要找她,明天我们一齐跟公公婆婆回港去!”是吗?俊美,你会走吗?”
“不知道。”
“求你,请别走!”
“或许明天不会!”
“那么后天呢,大后天呢?”
“别追迫我,我会在下一分钟就疯掉的。”
“请让我现今就来见你。俊美,我只不过在你屋外,以无线电话和你通话。你从窗口望出来,就会看见我的手。”
俊美伸手拟高窗帘,果然。
第十六章
月色下,情人在望,咫尺天涯,不可即。
那惘怅、无奈、凄惶,凭谁诉?
浪漫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偶然。
此景不常,此情不再。
俊美知道下一步,无论如何不会是双宿双栖,情天可补。
她遥望着翁涛的身影,至大的感慨是,她知道自己付予对方的爱倩,肯定未浓烈至可以幻化成勇气,以掩盖所有的现实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