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功课不算吃紧的话,李荣还会带同季湘去看一场电影,又买包斋鸭肾,还走回家去,边吃,边讨论剧情,其乐无穷。
可惜,好景不再。
李湘,现今是孤寂无告的。
李荣跟她虽是同一间学校,但他有他的一班同学。因为李荣没有车子,也未足龄学车,他很依靠有车阶级的同学照领。自己既是托庇于人,就很难把小妹子也关照在内。有多次,李湘讪讪地问:“哥哥,可否带同我一起到外头走走!”
李荣摇头,事实上,李荣是自顽不暇。
香港地方小,一条地铁绫真通港九,外头世界是海阔天空任鸟飞,不知多自由自在,就算靠一双腿,单在一个大型屋村走动,就已经节目丰富。
来到温哥华,地利尽失,还欠东风。李家孩子口袋里的零用都有限,更遑论有自己的座驾,没有车子,上那儿去都不方便。
这最近跟李荣走在一起的几个男孩子,其中四个是越南来的,身边弄了一辆三手汽车,可以塞那么五个大男孩在里头,风驰电掣地到处逛。有了这个方便,李荣才不致于天天对牢脾气越来越不好的母亲,闷死在那小屋子里,更多不快!
李湘没有李荣的助阵,益发寥落。她跟班上的孩子又不大合得来。主要是语言隔膜。
不是说李湘不懂英语。然,再灵光的英语,仍非母语。整日眼巴巴的看着同学们口若悬河,巴喇巴喇的说几车子话,李湘都无法插一句半句嘴。又李湘根本对整个国家民族都陌生,孩子们有时以本地传统的事件讲一两个笑话,各人都笑得弯了腰,独独是李湘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害得她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自觉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小白痴,那种感兑实在是太坏了。
人倒起霉来是有头有路的,班上也真有两三个顽皮的外国小孩,专门的撩是斗非,对看那些好欺负的同学,就欺到人家的头上去,最作兴拿言语去戳对方,教人尴尬。就像这一天,那几个小鬼头就寻李湘这班上的中国女娃的晦气。说:“喏,我们爸妈说,这阵子高吉林的地柜都突然间涨高了,为甚么呢?原来是你们香港人移居于此!真奇怪,你们不是都爱住温哥华西边的桑那斯区吗?怎么原来像煌虫一样无远不至呢?”
另一个又道:“你姓李么?跟在我们国家投资了很多很多钱的那个香港人,是亲戚吗?当然不是的,否则你不会上我们这间公立学校了,是不是?”
“中国人的姓,怎么这样贫乏,不是陈,就是李,一点特色都没有?”
李湘只是不造声,不回应,直磨到对方都克没趣,掉头走了为止。
然,回到家里来,她就坐在后花园的草地上哭。
除了家居环境比较从前好之外,她不觉得来到加拿大,有甚么是值得欢言的。
老实说,孩子的心是野性的,是属于外头世界的,再舒服的起居处,也只能在一个短时期起着刺激作用。一住久了,就算舒适宽敞如一座皇宫堡垒,都会变得恹恹一息,闷得发慌。
李湘这个年纪都晓得想,或许奶奶捡到这儿来,会更适合。老年人才可以有能耐对牢一倜环境而自觉畅憩宽决。
可是,奶奶不会来。
李湘知道母亲不喜欢她来。
会经为了这个问题,李湘听过阮笑真非常坚决地对李通表示意见:“几难得才一家子住到远处去,又要把她带在身边,怎么得了?照说,你妹子李英也有照领老人家的责任呢,你不是唯一一个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这些年来,李英也真够轻松,每星期才把她接去吃一顿饭,聊半天!这样子相处,一定是融洽的,怎么像我,辛辛苦苦的下了班,吃她煮的一顿饭,就活像我刻薄了老人家似!”
李通讷讷地答:“你又何必噜苏呢,妈都没有打算到加拿大来,她宁可留在香港。只不过,我有点不放心,说到底李英有她的一头家,又有家姑同住,无端端多出一位老人家来,或有很大的不便。”
“李英有跟你提过?”
“那倒没有。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宣扬自己难题的人。”说着这话时,李通有一阵自豪。
那个表情却恰恰无意地刺激着阮笑真,她尖刻地说:“李英怎么同呢?她的命好,可以有个丈夫养得起,我们这等顶着大太阳,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活营生的职业女性,有苦还不能吐,是否残忍得太过份了?”
李通耸耸肩,再不言语了。他从来都是个对妻子出奇地敬畏的男人。
年纪小小的李湘一直想不明白,奶奶在家里头非但不碍着母亲甚么,且还是个好帮手。一应家头细务,都搁到她老人家健旺的肩膊上,打理得头头是道,岂只几明窗净,且早早晚晚,热腾腾的一餐饭,永远不缺,那有像如今的样子,要赌母亲的心倩,才有一餐没一餐的吃着。
父亲呢,要看他在酒楼轮甚么班?有他在家时,会得动手给孩子们烧一顿像样点的,没有他在家,使得胡乱找面包或即食面之类裹肚。
从前李湘封则食面没有反感,有时还央她奶奶下一个给她放学后充当下午茶。
现今,一见就反胃,实在吃得太多之故。
这一搁,李湘就在厨房内呆了一点钟的样子,外头的大门才有声响。
“湘湘!”是李通的声音:“看,爸爸给你带了奶油龙虾和扬州炒饭回来呢!”
李通一边扬声,一边走进厨房,问:“只你一人吗?哥哥出去了?妈妈呢?”
李湘还没有答,就见母亲懒洋洋地搔着那一头乱发,走进厨房来。
“还未吃饭吧!来,先吃这两个小菜,我们酒楼的大厨三叔给我额外烧的,并不是剩菜。”
李通七手八抑,兴奋地为妻女摆好碗筷,另抓了一张椅子,倒转椅背,坐在其中,把双手搁在椅背上,准备好好欣赏她们母女的食相。
一个男人能巴巴的看着自己如何供养着妻儿,怕是一份绝大的欢乐。
李湘才吃了一块龙虾,她父亲就问:“好不好吃?爸爸知道你言欢奶油焗,不喜欢清蒸!”
李湘慌忙点头,这阵子,孩子的心才觉着一阵温暖。
阮笑真却吃不到半碗炒饭,就把碗筷搁下。
“怎么样?不合你的口味?”李通忙问。
“人累,甚么也吃不下咽!”阮笑真懒洋洋的答。
“那么,淋个浴,早点睡,不然,明天早起不来。”
“通,我明天不要去那方太太家了?”
“为甚么?”
“那些粗功夫,平日在香港都不劳我动手做,如今巴巴的来到这儿,活受罪,我们还有两餐饭吃,你不急着要我贴补家用吧!”
“当然不是的。”李通挺一挺胸,很一力担承的样子,“只不过我以为你闷在家,想找点事做,好打发日子,才托了罗太太。”
“要找事做,都不至降格到做女佣吧!你知道那姓力的怎么样称呼我?”阮笑真从牙缝里透出恨意来,“她竟是一声声的阿真姐、阿真姐的喊得不知多响亮。”
“你何必动气,明天不去上班就算了。”
“我才不是动气。那起阔太太,跑到那儿去都是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也许她们看我们这起职业女性不顺眼,可是嘛,我又何尝放她们在心上了,身上一穿一党,全靠夫家,有甚么吃香?”
阮笑真似乎越说越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