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这半年来,他总不断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钟采苹的点点滴滴,尽管当日他在石府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明知道所有的假设都是多余,但他总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偏执地想要一个懂武功的妻子,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今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他有意地结识冰儿,有意地追求她,有意地想要划清与师妹的界线,为的——竟不过是一个懂武功的妻子。
会不会武功有什么要紧?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妻子非懂武功不可的理由。师娘不会武功,不也和师父恩爱逾恒?
也许他和师妹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对平凡夫妻,她虽经络受创武功尽失,但她仍可以将武功传给子女呀!
只是一切都迟了!师妹早在半年前跃下绝情崖,如今,他也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走上相同的结局。
殷振阳只觉得神识逐渐涣散,冰冷的河水似乎没能帮助他维持清醒,肩上的剑伤仍大量出血,失绪的真气杂乱无章地在体内交相冲突,而身体和河中礁石不住碰撞,更让四肢百骸无不抗议着蚀心刻骨的剧痛,浮沉中,口鼻不时吸入河水,更是令人难过得不如死了好。
他自嘲地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死法。
他是罪有应得,师妹是个几乎掐得出水的女儿家,他却逼得她无所眷恋地跃下绝情崖,在无情的激水湍流中遍体鳞伤以致于死。
今日的一切算是报应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仍在河水里载浮载沉,却分不清楚是幻是真,或许在连番撞击之后,肢体已无知觉,或许他早已经魂魄离体,往生极乐,才会连先前的痛觉都没有。
昏昏沉沉之间,河水好似转了方向,耳边突然的呼啸让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阒黑,极尽目力仍不见一物。
他真的很累很累了!颓然闭目就死,他已无余力再和死神周旋。
轰然一声巨响,他觉得自己好似被抛起,坠落在一处软柔的地方。他无力理会自己置身何地,只依稀知道水在他脚边缓缓流动,不复方才的盛大湍急。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声低低柔柔的叹息。
全然不知自己是死是生,但他勉强把眼睛撑开一道缝隙,只见一点红光从远处逐渐向他靠近。
他以为他已经大声呼喊,但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想动一动身体,却连根手指也不听使唤。
微弱的红光渐行渐近,仿佛从幽暗的空气中幻化出一个朦胧的人形,像是一个举着火炬的身影。他似乎嗅到一股淡雅的馨香,是普渡众生的天女,抑或是魅惑人心的妖姬?
当那人俯身检视他时,他确定自己一定已经死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纤柔娟媚的脸,尽管已暌违半年,他仍深知那就是他相思刻骨的丽影娇容。
他又见到了钟采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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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
仿佛没听见他深情款款的柔声低唤,钟采苹只是若有所思地轻锁蛾眉,怔忡地盯着床上的男人。
和半年前比起来,他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周身的伤痕减损了他逼人的英气,却更让人打心里泛疼。
钟采苹不由得苦笑。她是成了圣人还是哪根肠子不对头,居然会为逼她自尽的男人心疼?
他伤得很重,她知道,他右肩上那个洞只要再偏半寸,一条手臂就算玩完了;他的冲脉带脉均有穴道受制,若非及时为他推血过宫,至少也会功力大减;至于他全身上下的擦伤挫伤瘀伤,更是多得连提都懒。
所以她只是同情他,就像同情受伤的小猫小狗?
或许这是一部份原因,但主要还是他瘠哑痛苦的低语,令人动容地断续诉说着他的无奈、歉疚、悔恨……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假话,她心里有数得很,若非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都是她钟采苹,在他性命交关之时,口中唤的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在他的呓语中,没有提到他的娘亲,没有提到他的妹妹,没有提到他的情人,他只是反反覆覆叫着“师妹”。
谷冰盈呢?他不是为了谷冰盈所以要退婚吗?没了她这个绊脚石,他们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她恶意地想着,如果现在谷冰盈也在此地,听到丈夫声声句句叫着别的女人,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只是空想。
“师妹,不要……”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不知愁的快乐小女孩,耳边总是有人不停地絮叨着:“师妹,不要爬树!”、“师妹,不要挑食!”、“师妹,不要晒太阳。”
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管她东管她西。
也许她被吵得怕了,也许是被他烦不过,只要一听到他微带不悦的——“师妹,不要……”她就乖乖地屈服了,比爹娘说她都有用。
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听话。
“师妹,不要恨我。”
能不恨他吗?他要退婚已是难堪的羞辱,但她可以接受,毕竟婚姻中若带着勉强,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但他有必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她身上,四处散播不实的流言,逼她自尽以示清白吗?
可笑的是,他竟还希望她不要恨他!他若曾经在乎过她的感受,今日她就不会在这里了!
可是他在伤势如此沉重的时候,想的不是他至亲至近的家人,却是旁人眼中早成枯骨的钟采苹!她的爱恨情仇在世人眼中早已灰飞湮灭,他却哀哀切切地恳求她的谅解,要不听不闻真的好难啊!
叹了口气,她瞥向脚边的小凳,刚煎好的药汁还热气蒸腾地冒着烟,烫得不可能入口,而她也只能继续等,等药凉、等他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伤势大致稳定,伤后受寒的高烧已退,再休息几天应该便无恙了。
“师妹,不要!”
殷振阳突来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思绪,说大叫是抬举他了,他的音量比常人交谈还来得轻细,可是和一般猫叫似的呓语相比,显然要来得响多了。
不要什么?钟采苹苦笑着。从他的激动反应和连日来的梦呓判断,他大概是梦到她跳崖的情景了!
殷振阳一头大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他想抓住她跳崖的身子吗?他不想她死,又逼得她不得不死,真是个矛盾的男人啊!
钟采苹摇摇头。他这样在意她的事不是好现象,她只希望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他不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右肩的伤势极为严重,这样双手乱挥舞,只怕会牵动伤口。
握住他不安份的双手,钟采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泓清溪流泉漫入他的心田:“没事了!我在这里。”
对恶梦中的殷振阳来说,他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之中,而她的声音便似一道微弱的光芒,带给他救赎的希望,指引他出口的方向。
师妹不怪他、不恨他了吗?或者心慈的她早成了神佛,特意来渡化他罪恶的灵魂?不论如何,她软软的声音都让他安下心来。
只除了……
满足地用脸颊磨蹭她的手,再度沉入梦乡前,他提出她最难同意的要求:“师妹,不要离开我。”
钟采苹试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肯放松,在几回失败的尝试之后,她霍然明白,他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