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男人的气息也都一直保持在相当稳定的状态,早娘甚至以为那天所见,只是自己惊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
温柔的大人、尊贵的大人……男人的身影深深地在早娘心中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
然而,早娘却一再地自欺欺人。
时而莫名的干呕与突然其来的昏厥,一再透露了男人身上的某些异常变化,早娘并非没有注意到,在意着男人一举一动的早娘,隐隐约约也察觉到男人身体上的不适,可偏偏早娘信了他,信了男人对自己温柔地摇着头说“别在意”的话。
也或许,在下意识中,早娘亦不愿相信那么温柔的大人,竟会一点一点地与那一日所见到的阴晦腥光重叠在一起,她情愿相信那只是因为公务繁重引起的疲劳与倦累……
可是,渐渐的,男人的眼神变得狂暴起来。
腥腻的血气与凶厉的兽光总在满月之夜充斥整个身躯。
而后,一切崩毁了。
就在平静了数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早娘突然头痛欲裂,难以成眠。
起身来到花亭,早娘竟看见了一个可怕的光景——漆黑的花亭角落,是男人熟悉的伟岸身影,但此时他的唇边沾满血,双手亦是一片血色斑斑。
黑暗中,男人的一双紫眸透着诡谲的幽光,而身边则是一对惨遭撕裂的文鸟尸骸。
那一夜,难忍的呕吐感激烈地翻捣着早娘的胃,她干呕了一夜,连胃水都呕了出来。隔日清晨,他出现在门外,不推开门,也不见她的脸,只在房外低低地说了声“抱歉”。
是为了什么抱歉?又为谁抱歉?早娘不知道。但悲哀的眼泪却往她的两颊滑落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才会让他又像救了她的那日一样,发生了这般可怕的变化,早娘不明白,也没有人能告诉她。
直到再一次,当男人在早娘面前出现那发狂般的变化时,早娘终于明白,一切早就在初识的那时,变得再也无法一样了。
就在那夜过后不久,男人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颜,如昔温文地带着早娘前往王都参加一年仅只一次的赏灯节。
王都街道的繁华与富丽,夜晚华灯初上的朦胧美景,让初见微国王都的早娘欣喜万分。早娘喜孜孜地牵着男人的手,感觉男人掌心不断传出的温热包裹着自己的手心、手背。那炽热的温度是只有人才会有的,缱绻了许多的关爱与怜惜。
早娘和男人,这里、那里,商家、店铺,一间一间地游览。她忍不住三、两次偷偷紧握了下男人的手,仿佛为了确认这只大手的的确确存在,没有虚空,不是幻影。而男人也像是感受到早娘的不安、羞怯与欣喜,只是淡淡地露出笑容,任她一紧、一松,一松、一紧地握着自己。
而后男人牵着她,走向一家挂满柔软绫罗的布铺。
质地细软滑顺的绫罗、丝绸像梦一般摊展在早娘面前。男人挑了一疋红似火焰般的绫罗,温柔地放在她身上比了又比。
“这块好吗?”
纹彩鲜丽、织工细腻的绫罗上,绣了一只羽翼斑斓的凤凰,凤凰昂首的姿态看来既高贵又优雅。
“凤凰是吉祥的瑞兽,可以保护你远离灾祸。红色是喜庆的颜色,新年到时,你好做件带喜的新衣裳。你喜欢这疋布吗?”
男人声音里的关切询问引来了商家主人的调侃,他被戏弄是疼爱妻子的丈夫,早娘尴尬地直摇手。尽管只是一场误会,却让早娘的心欢喜得像是吃了甜糖。
买下了那块艳红的凤凰绫罗,男人再带着她赏灯、赏景。
一路上轻声细心的解说,让早娘低怯的小脸总算抬了起来,也终于有勇气正视男人的脸。月色下,男人的表情温和似水,紫色的眸彩中流动着一种宽大且包容的温柔。
原以为这将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晚,然而这片小小的幸福,却在遭遇几名酒醉的士兵后,全数破碎了。
当她揣着怀中的红绫罗站在糕饼店外等着男人购买她爱吃的甜食时,几名醉意浓厚的士兵突然出现,对她出言轻薄,且动手动脚。
男人闻声,急忙出了店,客气地与士兵们动口说理,却只惹来更大的纷争。男人皱着眉,拉起她的小手掉头走,不料,那群士兵却不肯放弃,发起狠来硬是追着他们两人不放。
急奔之中,两人走散了。
等到发觉男人失去了踪迹,早娘已经走到王都之外的小森林,而尾随在她之后的,不是男人,是那几名意图不轨的士兵。
慌乱的早娘只能踉踉跄跄地边跑边喊,期望已经失去踪影的男人能够听见自己的呼救声,而后,男人果真出现。
慌乱的神色在看到她时,仿佛为之一松,但男人却也因为看见早娘身上被士兵们扯破的衣衫而怒火攀升。
两方论理未果,最后动起手来。
士兵们毫不留情的以利剑划破男人的臂膀,鲜红腥腻的血液喷溅到男人的颊上,倏忽,仿佛被人当头棒喝般的奇异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接着,男人突然抱着自己的身躯,喉中痛苦的悲鸣狂啸而出,就在一阵幽紫诡奇的暗光中,男人的形体忽然像水一样融去,最后竟转化成一只带有说不出恐怖的生物——人的脸庞、羊的身躯,牛的双角、虎的长尾,浑身黝黑的毛皮宛如黑夜般充满幽暗的恐惧。那身躯、那形态,几乎与雕刻在祭拜黄帝的庙宇中上古的妖魔如出一辙!
那生物回过身,利爪撕向满布骇然神色的士兵们。
就在早娘面前,如玩弄猎物般地将那群土兵狠狠扯碎,断肢残臂狼藉一地。
紫色眸中的腥残之色还没退去,死者的血溅满男人的脸,沿着颊滑入他的唇中,男人舔舐着唇边的血液,好似觉得甘美,唇畔不觉露出残虐的笑容。
早娘看着他,呆住了,脚像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移动,难以言喻的震惊化作止不住的干呕不断侵袭着自己。
好可怕!好可怕……
而后她听见男人带着悲凄的声音说:“你看见了?啊……尽管竭尽所能想要隐藏,尽管努力地克制着那股嗜血的冲动,终究还是躲不掉……”
好似已经回复了神志,有着兽形外表的男人环视着遍地凌乱的尸骸,再望向她时,渐渐澄清的紫眸中带着疼痛的苦涩。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真正的面貌。怕吗?早娘?怕吗?”
“不!不怕!是大人,是大人您,早娘为什么要怕?”
到底是哪里错了?怎么会是妖魔呢?那个温柔而高贵的大人怎么会是妖魔?难忍的是剧烈的悲痛与心疼,早娘死命地摇着头,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男人。明明知道他的原身为兽,也明明知道或许在他饥饿难忍,嗜血的凶性再无时,自己可能会成为他掌下的那对文鸟与士兵,却还是忍不住爱上了这个男。
“一辈子也不怕,就算大人不再有大人的形貌,但大人永远是大人!”是啊!大人永远是大人,无论是怎样的形貌,永永远远还是那个愿意挺身救自己的温柔大人啊!
已经不记得那一夜自己是不是哭得睡着了,早娘只记得次日醒来时,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一地的血迹,没有骇人的尸骨,有的只是一窗的暖暖阳光。
但,当男人带着前一夜所没有的灼伤,抱上一袭华美的衣裳和一些精致的花钿、步摇走进来时,她马上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