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惩我疾迫上去,出了官厅,两人走了好一阵子之后,醴骁突然在市街上的酒楼前停了下来。
一旁的上官惩我也没多问,跟着进了酒楼,两人要了间素雅的包厢,各自闷不吭声地喝起酒来。
酒过数巡,整个包厢已满淡淡酒香之后,上官惩我终于开口。“事情是解决了,那那个凶王的王女呢?幸峨侯没说什么吗?你也还没打算把她交给地官?”
醴骁并没有说话,映着酒波的眼眸静静的像是沉息了光彩,良久,当杯里的酒被一饮而尽后,那对眸子才突然闪动起来。“确实是有些不一样。”
“咦?”上官惩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糊涂了。
“那名介王的王女,在她心高气傲的底下,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微皱着眉头的上官惩我望了挚友一眼,黑眸之中带有一点不解的影采。
“眼神!在那对眸子里,似乎有些奇妙的鲜动。嗤!那种倔强激烈的性子也算特别,很少王族之人像她那样,如果早几年出了这介宫,说不定会培养出一个了不起的女春官。”
“从来你挑中的女人都不是太平凡的女性。”
“只是这回却不平凡得过头了,是不?你想说的是这个吧?上官。”醴骁带着些许嘲弄之色轻笑起来。
上官惩我却回以一个认真的表情。 “确实是如此。如果她不是王族,我会很乐见你们两人在一起。”
“在一起?哼!哪有什么在不在一起的?充其量不过就是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的关系罢了。”
“醴骁,我从来无意干涉你的私事,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又为什么不肯把她交给地官处治?你还是打算将她留在府中吗?”
“你说呢?”
“你强夺了她,她不恨你?”迟疑了一下,上官惩我还是开口问道。
留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自己宅子里,他实在不明白醴骁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而在经过由影的这件事以后,他更不明白了。
“怎么会不恨,她恨我大概恨得可以凌迟我几千遍吧!”
“那你还留她在府里!”
“这个嘛……”醴骁的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人生里总要有些强烈一点的东西,才能引起人愿意活下去的意志,如果没有爱,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醴骁,这种话我不想说那么多遍,但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变得那么极端,既然已经出生了,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地活下去呢?如果幸峨侯并没有追究那个女子的意思,而你又对那个女子……”
“真是一点都没错!这些话还真是不要说太多遍才好哪!”醒骁打断了好友的话。
“反正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没几次听得进去,虽然都是废话,但我是真心希望看你幸福,”上官惩我意味深远地望着醴骁的脸庞。
也许只有一点点,但好友确实有些改变了。既然会觉得那个凶王的王女有点不同,会肯让她留在府中,甚至惹得司寇找上麻烦也不交出那女子,或许那是那种名叫“感情”的东西开始发酵了。即使还很微小,即使好友根本不想察觉到,但——
“嗤,幸福?这世上有这种东西?”
“否定掉它的人是你,你认为有没有呢?”
“上官,我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是由一连串的不幸堆积起来,在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后,你还要我去相信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鬼话?”上官惩我正色的神情仍然未能抹去醴骁眸中的嘲讽之意o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哼!大概是到死的那时候吧!”
不算争辩的言语消失在酒波之中,沉默突然再次造临。
相交多年的这两人一边怀抱着不同的心事!一边各自在心里决定,尽可能不要以针锋相对作为难得把酒言欢后的句点。
★ ★ ★
与上官惩我酒尽分别后,醴骁立即驾驰骑兽返回齐都,在骑兽到达齐都的宅府时已是夜半时分。带着酒气归来的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摔进书房的椅子里,眼前仍是——片黑压压的沉重。
还是一样浓重的孤独感!冷冰冰的广大房间里,流动着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这气味跟随了他二十九年多,没有一日不在夜深人静时造访,他想起幼时曾经一度恐惧过黑夜的自己,不觉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今夜是有些醉了。
会醉的原因,只有醴骁自己最明了。
可能是来自对司寇的不满随着酒精的蒸发逐渐发酵在整个身体内,也可能是一点连自己都要忍不住自嘲的怯懦又猛然出现,才会教他无可自拔地想要借着酒液的温热麻痹自己的知觉,免得被这深重的寂静扼杀在无声之中。
“既然已经出生了,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地活下去呢?”
好友的话至今还环绕在耳边,挥不去的是那种被看穿的狼狈与羞惭。
相交数年,上官比谁都清楚他想活下去的意念,也又比谁都清楚他渴望一死的冲动。
他的人生一直就是这样充满了不断的矛盾——既反驳自己存在,又忍不住要去对抗反驳自己存在的想法!战场上的火光有一度确实让他忘记了这种郁塞的灰暗,然而一回到现实的黑夜里,他曾经感受到的一点真正存在感,好似也就随之流走了。
打自出生以后,不记得的东西有太多太多,生父生母,在自己生命中错身走过的每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那么在乎,但总会有些许微弱的期待,期望自己不是那么异类。
活着的自己体内流窜的是鲜红的血,皮肤上散发的是温热的气息;明明就是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的生命,却因为血缘的来处而显得分外突兀、分外不能相融。这种感觉就好像被生锈的鱼叉狠狠地插入胸口,既拔不出来,也无法再刺得更深,就只能蔼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一种活生生的痛苦,再怎么样也脱不去的纠葛,这就是他的人生。
若是能够更坦率地去爱人,或许就不必过着这般痛苦的生活了,偏偏他生性乖戾、性情锋利如双口刃,拔出剑鞘的同时,既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不但自己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也要教靠近他的人一起受到伤害。
不,也或许天生他注定得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
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得依靠这样的痛楚迫使自己清醒。于是面对自己、面对上官,甚至是面对那个王女,他都无法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真实一丽。
王女、王女……
咀嚼着消失在舌尖的话语,忍不住的醴骁又自嘲地笑了。
仔细想想,从相识的那一夜起,自己好像不曾正式叫过她的名字,多半时候都是用“亲爱的小姐”、“王族之女”这种略带嘲讽的口吻称呼她。除了刻意对自己强调她的出身,好让自己能够保持清晰的意志看着她与自己之间的差距外,或许这样的表现,也隐约透露出他那无法坦率对人的本性吧!
啊……无论是小姐也好,王女也罢,什么都好,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而已,所以是什么……都无所谓!
“是啊!不论是什么都无所谓,人的本性若能轻易改变,这世上又哪里会有天理报应这种东西呢?如何?还是要试试看吗?上官,我们所活着的世界,可不是那种可以任人随心所欲的乐园啊!”他低低地冷嘲一声,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一种不太确定的陌生感爬上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