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对了,我是很享受,我享受分享你心事的感觉,享受了解你的感觉,享受那种令我心中踏实的感觉。不错,你是赤裸裸的,赤裸裸在答录机面前,而不是在我面前。”他倏地抬头看着我说,沉痛的语气中道尽对我的失望。不待我反驳,他接了下去:
“多可笑啊!我还不如一个答录机里的声音,你宁可把心事说给他听,也不愿跟我分享。爱你的人是我,不是他。”
“你可以不要爱我,像他一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永远也不会爱我。”
“你说话一点也不负责任,我刚好就是他,刚好在超市里捡到你遗失的东西,刚好认出你的声音,刚好发现你就是那个误闯我答录机的女孩,刚好被你吸引,刚好就这样爱上你了,我有错吗?我才是那个无辜的人,才是那个生活被搅乱的人。”他苦笑了一声,接着道:“听了你两次留言之后,我竟鬼迷心窍地就把那个电话留给你,告知诸亲好友不要再打那个号码。很可笑是吗?你尽管笑我吧!”
我笑自己。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惩罚我的无知。我竟天真得以为答录机的主人长年在外,我的无知使我一直未能发现他常常学我说:“嗨,是我”,我的无知使我沉浸在被“朋友”关爱的假想中无法自拨。
“你还觉得自己无辜吗?”
似乎知道我无意回答,他无力地住椅背上靠,视线已从我脸上移开,我不知道他现在正看着哪里。他又发出感叹。
“当你告诉我你不想爱人时,我有多惶恐,你知道吗?当你告诉他你想我时,我有多兴奋,你知道吗?你早就告诉他说你爱我,却忍心不对苦苦哀求的我说;你吃何淑敏的醋,我也是从答录机理得知的。你对答录机掏心掏肺,却从不与我谈心,天知道我多想把那个电话停掉,让你对他死心。舍不得你顿失所依,我只好继续吃答录机的醋,期待有一天你会舍他就我,对我倾吐心事。看来这是我一厢情愿,痴心妄想。你始终不肯把心交给我。等不到你的真心,我只好一直为你保留那个电话答录机,为你继续人格分裂。”
“继续偷我的心。”
“公平一点,品嘉,是你先偷了我的心。”
“你可以早早退掉那个电话,把线剪了。”
他的眼睛又冒火了。“我那么做我们就不会相爱了吗?”
“我不知道。”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似乎想在我脸上找到另一种答案。
“我回去了,如果你什么也不想要,我尽量不打扰你就是。不过请你认清一点,你的答录机朋友已经不存在了。”
他走了。
爱情果然随时可以消失于无形,一如他的背影。
尾声
刘和阿娉结束婚假回公司上班了,公主和他们交接,不久后也开始请婚假。
这其间我又当了一次伴娘。
我有一股冲动想辞职。几番斟酌之下,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时冲动的结果往往得不偿失,工作就是饭碗,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前的彭泽令,也是五斗米之俸。
既然没有辞职,我也不必搬家,不必换电话号码。
我试着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最初的简单,愈努力却愈失败。尽管我和高捷思之间只剩下偶尔的擦肩而过,我也一样失败。
他不再打扰我,却无法让我生活得简单。
我开始喜欢人群,人愈多愈好。对所有下班后的邀请、聚会都不缺席。我捕捉身边每个谈话的音浪,却不知所云。我会不时的微笑、点头,表情和他们一模一样,没有人看得出我心不在焉;在人群中,我可以暂时遗忘自己。
每天一早醒来,我就对着镜子说:“今天我会很愉快,一切顺利。”
仿佛施咒一般,当忙碌的一天结束时,我离开人群返家的那一刻,咒语便解除了。
镜子里的人会赏我一顿耻笑。
周末我就去烹饪教室上课,一次学一道菜,回家后马上如法炮制一遍以便加深印象。
星期日我会睡到中午,然后上街逛到深夜才返家。
一年容易又隆冬。农历新年倒令我十分开心。倒不是因为可以穿新衣戴新帽,而是因为我可以暂停之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回高雄老家休养生息。
然而,返乡途中我又感茫然不知所措。原因无它,我记起高捷思在我家作客的那晚,家人苦苦追问我和他的关系,态度之认真令我心有余悸,这几天年假,怕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果不其然,连左邻左舍,也就是我的亲戚们,一看见我就问上次来我家那个男的是不是我男朋友。
我告诉大家,还请大家告诉大家,他是我的上司,因为到高雄来洽公,顺便上我家作客,顺便,只是顺便。
别人信了没,我不知道。但我妈不信,我哥也一样。
“你跟人家吵架了,是不是?”我妈边准备年夜饭边问,她把孙子背在背上,动作依然俐落。
“没啦!”
“要不然你说他不是你男朋友?”
“妈不是就不是,没吵架啦!你不要乱讲,会被人家笑的。”
“我目无青瞑,看得出来啦!”
“妈,你是看得出什么啦?你别忘记了,他离过婚。”
“离过婚哪有要紧?那也不一定是伊的不对,说不定是伊太太不好,有没有小孩卡要紧。你后来不是有跟我讲过,讲伊无小孩?”
“对啦!”
“无小孩事情就卡简单了嘛!”
“妈,哥和嫂何时会回来?”我妈真是个老顽固,我只得改变话题。
“我叫他们六点收店。”
“噢,妈,这猪肚烂了没?”
她凑到炉边拿筷子试了试。
“再煮一下好了。伊甘有回去美国过年?”我妈又把话题拉回,她竟连他家人住在美国都知道。
“我不知啦!”
“你呵,实在有够无情,人家对你就不错,你都不会关心人家一下吗?伊一个人住台北,没亲没戚的,过年你要叫伊去哪里过?”
瞧她把高捷思说得多可怜,没亲没戚?才怪!他阿姨就住在新竹。不过我不能告诉我妈这个,不能让她知道我去见过他阿姨。
“就算没亲戚也还有朋友,他可以去朋友家过年嘛!再怎么也轮不到我请他回来过年,会被人说闲话的。妈,你何时变得这呢开化,竟然有这款想法,有够奇怪。”
“没啦!”妈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才稍稍改口。“上次我去台北,伊有请咱吃饭,搁送我去车站,这次你若是请伊来咱家过年,算是还伊一个人情嘛!”
“他已经在咱家吃过一顿饭了,不对,是两顿饭。妈,别说这些了,马上就吃年夜饭了,还说这些没有用的事干嘛!说不定人家早就回美国度假去了。”我把炉上的火关掉,猪肚应该够烂了。接着我把刚才切剥好的花椰菜泡在水里。
“阿嘉,”我妈忽然慎重地喊我,看我的眼神有着少见的严肃。“上礼拜伊又搁来咱家一次,跟我和你哥哥讲了很多话。”
代志大条了,我听得出来。“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伊来问我答不答应让你嫁给伊啦!”
高捷思包藏祸心。他虽不再打扰我,却远道来我家打扰我妈,大搞越级报告。
“你有没有被他吓到?”
“伊跟我没讲多久就提这件事情,我当然感觉有一点奇怪,不过后来伊又搁解释很多给我听,我就听懂了。”
听懂了?是啊,难怪我妈的国语发音进步不少,而高捷思现在可能讲台语也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