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米契囚禁期间经常思考的主题。第一年,他幻想自己捧着玫瑰花回家见艾莲。后来觉得玫瑰花太普通,配不上他老婆,就换成雏菊,因为艾莲想在贝鲁特的公寓种维菊。到了第三年,他又觉得雏菊配不上他出众的美娇娘。
之后,他便为返家当天该送什么花给艾莲的问题,整天搜索枯肠,想得都快发疯了。他考虑郁金香,却怕它们使她勾起他被人绑架的不愉快回忆。直到去年春天,他才做出最尽人意的选择。
“我很抱歉。”黑亚力把话筒交给他,说道。“不过,如果你需要花,门房会替你安排,让她一定进套房就看见花。”
“意义不同。”他咕哝着接过话筒,三分钟后挂断。门房承诺,一小时内把花送到。
米契开始踱步。“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这些政府官员为何把我当成间谍一样,看得这么紧。我是记者,可不是中情局间谍。”后面那句话,他已对绑匪说了五年。他不怪他们不相信他,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美国间谍才敢冒生命危险跑到战区凑热闹。
“相信我,”黑亚力说,“如果你是中情局的人,我们就不会把你送到这里来。”
米契兀自嘀咕着驻足窗前,双手插进后方裤袋。他一身的新衣新鞋是他们在德国替他买的。空军基地的指挥官为了面子,好歹也得将送回国的落难子弟,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就算消息走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亚力的叹气声仿佛在说:他已蓝得再辩解了。“听着,黎巴嫩和德国方面走漏消息,白宫已经很不高兴。在外交程序未解决之前,我不能放人。”
米契懊恼地往蓝色法国沙发一坐。他头疼欲裂,心急如焚。“去他的外交程序!何不说实话算了?总统下届还要竞选连任,我正是活生生的拉票手段。”
“我的职责是,在明早的玫瑰园典礼之前,尽量迎合你的每项要求,让你每分每秒都过得舒舒服服。”
米契暗地诅咒两声。“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记者,我会据实报导我在华府形同监禁的遭遇?我会告诉全国同胞,关在黎巴嫩地窖与关在饭店套房并没有差别?”
黑亚力付之一笑。“差别可大了。这东西,黎巴嫩肯定没有,”他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丢给米契,“放轻松点,康先生,光是对我发牢骚,你老婆搭乘的飞机也不会飞得更快。”
照米契以前的个性,绝不会容忍政府官员对他发号施令。康米契的脾气坏得出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难侍候,或许只是刚烈了点。他从不觉得要求完美有什么不对,他不仅对别人严,对自己更严。他天生就是当记者的料。6岁时,他向海伦姨妈求得一台小印刷机,对那种必须一张一张压印的橡胶制品,把玩不厌。8岁时,他的《俄罗斯山评论》周刊出版,共招来25名订户。10岁时,他有3名小特约记者,100名订户。《俄罗斯山评论》周刊6页的新闻,成了订户茶余饭后的话题;每周四一早,他们便端着咖啡坐下来翻阅,瞧瞧邻居们过去一周发生了什么事。
肯尼迪被暗杀那年,他11岁。伤心欲绝的校长宣布停课,他冲回家,打算编一栏特辑,结果一直未付诸实施,因为集出版者、主编和记者于一身的米契,陪他哭红双眼的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整整看了三天的新闻。
隔周,他领出银行的积蓄,挪用购买压印滚筒式印刷机的预算,从当铺购得一架中古8厘米摄影机,开始游走旧金山街头,猎取镜头。某一天经过联合卖场一家珠宝店时,意外拍下两名持械劫匪逃逸的过程。当地电视台买下了他的录像带,并对他做了一段专访,安排在当天晚间新闻播出。他的众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观看他的处女作。当看到他拍的录像带和他接受电视台主播朗华丝访问的画面出现在荧光屏上时,他对这一行更是着迷了。
多年来,他的外号多得不可胜数,有人说他是天才、花花公子或独行侠,也有人骂他混蛋。只要他们承认他是“正确的”,他不在乎他们如何叫他。他的可靠消息来源,遍及全球。评论家和观察家一致推崇他是最值得信赖的电视记者。电视台主管给他不少升迁机会,但每次都被他拒绝,理由是:坐办公桌与坐牢无异。
然而,他终究还是坐牢了。他不喜欢囚禁的滋味,也不想再按照国务院的游戏规则,陪黑亚力玩捉迷藏。
米契喝一大口冰啤酒,滋味和记忆中的一样沁人心脾。“如果我夺门而逃,你会如何应变?”他漫不经心地问,“开枪杀我?”
“有可能。”米契耸耸肩,再灌一口酒。“你不会那样做。”
“敢打赌吗?”黑亚力挑衅地说。
“为何不敢?黑先生,你骨子里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义者。”
“听你的口气,好象已经把我看透了。”
“要看透你并不难。你若是主张以枪杆子解决国际争端,当初就该从外事处调到军方情报局工作,而不是国务院。”米契把喝光的空啤酒罐丢入垃圾桶。“黑先生,像你这种理想主义者,在本市是属于濒临绝种的动物。”
黑亚力尚未分清他的话是褒或贬,他又继续道:“要是这个理由还不够,你打算如何对新闻界解释英雄背后的弹孔?”
“至少不必向白宫记者解释,”黑亚力说,“他们只要有新闻就满足,早已失去调查的直觉了。”
米契会意地哈哈一笑。他最厌恶这种既懒得挖掘新闻,又爱写些添油加醋的文章的记者。在他看来,他们根本不配当记者,或许可去作广告或搞公关。
“既然你已打定主意要把我关到明天早上,”他突然变得落落大方,不再排斥黑亚力的监护。“可否容我再提出一个问题?”
“又怎么了?”
“你真的认为那张床挤得下三个人?”
“三个人?”
“你、我和太太。”
黑亚力顿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等康太太来后,我会到对面房间睡。”
这倒令米契吃惊,他明明听到黑亚力的上司交代他要寸步不离他们的“客人”。
“米契,”黑亚力继续,“我这可是为成全你们而抗命,你如果利用半夜脱逃,我肯定会被炒鱿鱼,到时候我只好回老家替我叔叔的保险公司捧饭碗了。”
米契不禁莞尔:“放心吧,我老婆一来,我哪里都不会去。”
不巧碰上交通高峰时段,艾莲和伊丽搭乘的豪华轿车陷在车流中牛步蜗行,好不容易才驶抵饭店。艾莲一下车就忙着寻找约拿在机场搭的出租车。他们为避嫌,刻意搭不同的车,免得被可能在饭店大厅等她的米契见着。
约拿迟迟未到,她只能暗中为他祈祷,希望他尽早脱离大塞车。这次米契突然返乡,想必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吧,尽管他是如此义无反顾地支持她。
米契没到机场接她,她既惊讶又失望。负责接机的费凯尔的解释是,白宫方面希望米契能不露面就不露面。艾莲担心,米契是否太衰弱了,或是得了重病。
“你先跟他见面。”乘电梯时,伊丽对艾莲说。
这一刻艾莲已盼了五年,但在梦想即将实现之际,她突然害怕起来。五年的变化不谓不大,她变了,米契一定也变了,他们能谈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