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米契深吸口气,使自己镇定,然后靠回椅背,努力从恶梦中完全清醒。他最吃不消的莫过艾莲同情的眼神。“跟我太太,我的艾莲。”他注视她长久,再看向窗外。飞机正缓缓滑向终点站。
艾莲低头解安全带,避开伊丽探询的目光。
他们一离开停机坪,一群等候已久的记者媒体便蜂拥而至,猛劲儿发问。米契站在入境室的门边,阅读国务院稍早交给他的简短声明,艾莲则烦恼着要如何避开这群人。在她手足无措之际,一名航警靠过来,通知她说她哥哥在私人休息室等他们。
“对不起,”她打断米契的回答,对媒体记者说,“我丈夫身体欠安。他既然已发表过声明,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米契似想反驳,她把背包移到另一个肩头,挽着他穿过纷扰不休的人群,随航警来到休息室。此刻再没有比见到兄长更快乐的事了。
“大卫,”她拥抱哥哥。“真高兴见到你。”
“真抱歉,这阵子我刚好不在国内,”费大卫说,“还好有约拿在。”
“他好吗?”艾莲压低声音。
大卫端详她的黑眼圈,不知该替谁说话。“好多了。”他很有默契地跟着降低音量,然后转向米契。“欢迎我们的英雄回家。”
“我算哪门子的英雄?”米契与他握手。
“纪事报可不是这样写的。”大卫佯装快活地说。“你的气色好极了,米契,真的很不赖。”
米契咧开嘴,露出几天来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跟律师一样,油嘴滑舌。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打气。”
一样是五年前从世界各地将重大消息传回国内每个家庭的低沉声音,却已失去往日震撼人心的共鸣,大卫为之黯然。“你现在觉得如何?”
艾莲打岔,不给米契回答的机会:“他身体微恙,医生说按时服药多休息,很快就会复原。你说是不是啊,米契?”
米契正要开口,艾莲又抢先一步:“伊丽,请你扶米契回车上休息,我和大卫去拿行李。大卫,告诉伊丽,你的车停在哪里。”
艾莲向航警要求提供轮椅。
“我自己会走,艾莲,”米契抱怨道。
“你当然会走,可是别忘了,你和总统会面时,还差点昏倒呢。”
“我只是有点头晕罢了,”米契辩驳道,“况且那也不算是会面,顶多握个手,摆个笑脸,再来个合照。”
米契吹毛求疵的本性依然未改。艾莲不是很欣赏他这一点,但起码他看起来不再有气无力。“你真的是累了。”她说,“刚刚你没被那群张牙舞爪的记者吃掉,已属万幸。为你的健康着想,你最好听我的劝告。”
劝告?我看是命令吧?米契自忖。艾莲何时变得这么爱发号施令?这么跋扈?既然两人都不妥协,他建议:“谈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不坚持我坐轮椅,我就跟妈到车上等你们取回行李。如何?”
“成交。”她知道这是他承认累的最含蓄说法。
数分钟后,她和大卫来到行李转台处。“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大卫问。
“我也不知道,医生只说不严重,我担心的是会有后遗症。”
大卫端详她好一会儿。“我猜你一定没把约拿的事告诉他吧?”
“没有机会说。”
“但你会说。”
“当然。行李到了。”她指着一只灰色行李箱。
大卫将输送带上的箱子取下。“什么时候?”
“等时机成熟。”
“等得愈久,愈开不了口。”
“我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些话,”她表情微温,“是不是约拿叫你来盘问我?”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我是你大哥,关心妹妹是人之常情。”
“你也是他的好友。”
“难道是好友也有罪?”
“别挖苦我了。那是伊丽的。”艾莲指着另一只皮箱。
大卫查标牌上的号码,查对无误后才取下。“还有吗?”
“没有了,只有两件。米契没多少行李,全跟我的塞在一块。”他们走出机场时,被风吹乱的发丝飞进她眼里,但她丝毫未觉。“最近你有没有跟约拿联络?”
“昨天晚上我们喝了两瓶啤酒。”大卫决定不提上星期他和约拿是如何度过的,艾莲迟早会知道,就算他完全了解约拿的动机,仍需他们两人自行解决,他还是少插手为妙,免遭池鱼之殃。
“他好吗?”
“想想看,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假设在你们结婚前夕,约拿的老婆突然冒出来?”
“约拿没有老婆。”
“艾莲,运用你的想象力,站在约拿的立场,替他想想。”
“生气,无奈,害怕吧,也许。”
大卫点头。“那就对了。”
她停下脚步,看她大哥。“我真的很爱约拿,大卫,米契回来的事实并没有改变我对约拿的爱。真的。”
大卫挑起眉毛。
“你得帮我,”她继续道,“设法让他了解,我需要一点时间。”
“你别忘了,艾莲,米契是靠挖掘真相吃饭的人,他若知道你骗他,会作何感想?”
“我没骗他。”
犀利的目光使她无所遁逃。“你也没有告诉他真相呀,小姐,刻意隐瞒的谎言,伤害一样深。”他的目光由责备转为同情。“米契这家伙,韧性十足,五年的囚禁生涯都熬过了,还怕他不接受你要另过新生活的事实?”
他们走向大卫的座车。艾莲迎向米契落寞的目光,她好希望大卫的话是真的。
终于能独处了,米契自忖:伊丽要大卫送她回家,艾莲送他们上车,留米契一人在屋里歇口气。
他忘了西方世界的人讲话都是这么快的。他一抵达威斯巴登空军基地,每个人都像机关枪一样发问,要他以同等的速度响应。他这一星期讲的话,比过去一年讲的还多呢。他觉得这种对答愈来愈难以招架了。
他喝光杯里的温茶,然后从摇椅起身,走进厨房浏览它的装潢。木制橱具、壁炉和乳白色的漆,颇有古风。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六边形蓝白磁砖柜台、玻璃镶嵌橱柜、墙上的古钟和一些铜、锡、木材和土制成的奶油模子收藏品之间流转,脑中不由地浮现刚出炉的面包、奶油和新鲜鸡蛋的“甜蜜家庭”画面。他在碗架上的白蓝色维多利亚瓷器前驻足,品赏之际,艾莲回来了。
“你一定累了,”她说,“我还担心他们是否要留下来过夜呢。”
“我很好。”其实他头还在疼,尤其艾莲一直在他旁边走来走去,就像踩在蛋壳上,他烦都烦死了。
“可是——”
“你收藏的东西真不少。”他急着把话题岔开,只要不提他的健康就好。他承认身体欠安,就算艾莲肯跟他上床,他也不来劲。“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找到的吗?”
“不是。”她与约拿几乎跑遍加州海岸和从蒙特利尔到马林郡的所有跳蚤市场。“都是从各个家庭的阁楼搜集的。”
“整修房子花了不少钱吧?”他环首四顾。
艾莲随他的目光望向约拿说服她加盖的日光室,那是她最喜欢、也最符合维多利亚回归自然宗旨的斗室。它的四面墙皆镶白玻璃,里面的家具则为白藤制品,栽种的盆栽包括棕桐树和常春藤。旧牛奶桶里插着一束新摘的鲜花,她知道那一定是约拿为表示欢迎她回家的精心设计。
“别忘了,我有我祖母的信托基金,”她说,“数目不多,但足够让我聘用一名建筑师。除此之外,我在杂志社的薪水也比教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