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
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
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
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
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
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
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
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
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
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
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强,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
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
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
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
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
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
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
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立刻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
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
敌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
已的思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台湾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 Call 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
台湾生存。”
“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
高;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兴趣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
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台湾,现
在香港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 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
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台湾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
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小姐,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
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 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
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
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