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失望了。慧枫仍是木然的坐着,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情感是枯乾的,憔悴的模样让人见了为之心碎。孙馥芬很快地就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济於事,於是,她安静下来。
伴着慧枫,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阳台上,不久之後,孙馥芬就能顺着慧枫的眼光去看风景;如果是春天,这儿将是一片青绿,满潭春水,令人陶醉;若是夏天,这儿将生机蓬勃,潭水清绿;换做秋天,也枫红芒白,潭水迷蒙,处处充满诗意,但现在既非春天也非夏天,而是冬天!
孙馥芬冷冷地打了个寒噤;不管是谁坐在这儿,萧瑟至极的景观,只能让人感到一片绝望。
一阵酸酸的热流直冲脑门,孙馥芬勉强克制住那份欲哭的冲动,她把在眼眶徘徊的热泪逼了回去,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将慧枫带离此地。
『孙小姐——』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阳台的落地窗旁,是艳丽可人的沈曼丹。『外头风大,你帮我把慧枫扶进来好吗?』
孙馥芬的手触到慧枫时,才发现她瘦得多厉害,那藏在厚厚衣服中的手腕简直像竹竿那么枯瘦,那股酸酸的感觉又冲上来,她真的好想哭。
慧枫顺从的任她们把她扶进卧室去,坐进一张高背的印尼藤椅中,眼神仍是空空洞洞的。
『慧枫需要休息了。』
孙馥芬明白沈曼丹的暗示,拿起皮包,她微微一笑:『我是该走了。』
沈曼丹送她下楼,这期间,秦家的人仍是一个也没露面,孙馥芬在心里叹气。
『她这样——有多久了?』在门口,她停住脚步问沈曼丹。
『从她知道流产的那天。』
『她流产时怎么会自己不知道呢?』这是孙馥芬最急於打破的疑点。
『因为她那时遇到严重的打击,正好被送进医院,当时她的先生又去世了,医生怕她一时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要我们一定得瞒着她。』
老天!孙馥芬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慧枫,对吗?
『谢谢你,我明天还想来看她,可以吗?』
『孙小姐,也许我说的话不太中听,但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来看慧枫了!』
『为什么?』这个沈曼丹虽然与她素不相识,但是一见面就对她充满敌意。
『她需要静养。』
『这不是最好的理由,是不是?』她直视着沈曼丹。
『同时你也会妨碍到我们全家的安宁。』
『我明白你的话——你希望我不要来看慧枫,但你真正的意思我不明白。依我的推测,除了我之外,任何人来看慧枫,都会得到府上的欢迎,为什么?』
沈曼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睑的不满化作了严肃:『因为你的名字跟董汉升连在一块。』
『怎么样?』她轻轻地问,防守得很严密的情绪一下子被这句话给击中了。
『白楼不欢迎董汉升,也不欢迎董汉升的朋友!』
『我不是董汉升的朋友!我是江慧枫的朋友!』
『你告诉我这些没用,你是和董汉升住在一起吧!』沈曼丹盯着她的睑。
『你——恨他,为什么?』
『这是白楼的家务事,你请吧!』
『她走了?』秦德言站在通道上,声音好低沉,她转过脸去,他的表情也同样的阴沉。
『我希望以後白楼别再放她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却充满了一身的邪恶之气。』
* * *
慧枫闭上限,又张了开来。
刚才馥芬来看她,跟她讲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可是马上也全都忘了;她不在乎别人跟她说什么,但眼前的事情只使得她的心绪一如槁木死灰,而昔时的回忆却一点一点的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她对现在的孙馥芬漠不关心,她只记得她从前的样子,胆小、好哭、多疑、退缩,为了怕别人不接纳她总是讨好别人。
她甚至还清清楚楚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有一天孙馥芬跟她抱怨,做人是多么困难时说:『真是讨厌死了,一天到晚要上学要念书,要被管要挨骂;做洋娃娃多么好,只要眼睛张开来闭起来就好了。』
沈曼丹敲了敲门,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的进来,她以前不见得多喜欢慧枫,可是慧枫落到这样,她也觉得痛心。
『外面有太阳,暖和极了,来!我帮你披一件衣服,咱们出去走走!』说着,她就不管三七廿一的打开衣橱,动起手来。
秦德书站在他那幅特大号的、但什么也没画,只是涂得乱七八糟的画布前,一瞥眼,就看见窗外远远的两个人影,他走到窗口,果然是曼丹扶着意枫在那儿散步呢!
刹那之间,曼丹的友爱感动了他,他眼中不禁一热,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曼丹爱吃爱玩,工於心计,其实她也有善良的一面,他回到画布前面时,眼睛还充满了泪,但这件看起来 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突然地启发了他。散步的两个女孩子触动了他无限的灵感,他要从长长 一冬的悲痛中恢复,真的开始动手画一幅好画了。
他要画慧枫,这个身世悲凉、命运坎坷的少女。年纪这样轻,就把她在人世间该扮演的角色全经历完了。而且在他的生命中,她更代表着不平凡的意义,她是他的学生、朋友、爱人,也是他的媳妇,他已先去的孙子的母亲。……彷佛在他们的初次相遇时,一切都注定好了。
他们要为彼此带来喜悦、猜疑、哀愁与痛苦。但也同样的,在宿命中,只要他们需於挣脱,他们也会为对方带来新生。
秦德言想到这儿,如同触了电般,全身不能动弹分毫,而悲喜交集的情感整个给震撼了。
他要画,一定要画。画出他埋藏在心灵深处但仍浮动不已的欢乐、痛苦、绝望与梦想。当他再度站起来时,热泪正缓缓地沿颊而下。
* * *
沈曼丹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在她的牵引下,慧枫来到了他的画室,坐在那张模特儿椅上,她似乎没什么不乐意,但也没什么愿意,只是温顺的照他的意思坐在那儿罢了,表情惘然,眼神空洞。
沈曼丹退出去後,偌大的画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寂静中,他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与呼吸,这种静令他有些受不了,可是他忍住了,他静静的观察着。她那张小小的脸,仍是这般惹人怜爱,茫然中,别有一番凄怆与孤苦。
任何人看到都会感受到那不幸的气息,因为那些气息并不止是围绕在她身边而已,简直是像鬼魅般沾附在她的灵魂中。
他画好几张速写时,她仍然动也不动,那直视的眼睛彷佛看到的是他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令他震撼,他重新坐下来沉思、长考、动手画,却仍画不出她眼中的东西。
他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孩子,但为什么她的悲伤就这么持久,她所感受到的哀痛就这么深切!
或者——他试图分析这其中的不同,他们失去的都是孩子,但孩子并非他的全部,他才能在打击中恢复过来……那么,孩子就是她的一切吗?
不!他喃喃出声,她这样年轻,已经够不幸了,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再让她这么过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长段日子,秦德言除了完成画稿的雏形外,其余的没有进展。
她并未因与他在画室的接触而改善那茫然空洞的态度,但也没有恶化,那对喜怒哀乐漠不关心的态度,落在秦德言的眼中,有时候会不禁打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