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得不是没道理,但我却做不到,只是崩溃似的流着泪。
赵丽兰说,修氏的台湾办事处也是一片天下大乱,没有人是先知,晓得他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虽然事发突然,但短时间内一切又会回归秩序。
赵丽兰劝慰无效,安顿好我之后,又急急赶到办事处去,高级人员现正开会,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愿意参加丧礼,我会做安排。”赵丽兰临走时表示。
去美国,做什么呢?看修泽明最后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么一眼又有何意义,如果他回不来这世界,把全世界留给我,又有何用。
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坠,再也起不来,只是不断地往无底深渊坠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卧在床上,吃不下东西,也无法成眠。
罗肇松来看我时,也不禁大惊失色。
他骇异是应该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却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离修泽明不远了。
罗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却不害怕,若能这样随修泽明而去,又有何忧?又有何惧?
罗肇松告诉我,修泽明的遗体已于今晨在洛杉矾火化,修婉兰经过董事会投票,今后将放弃学业,在修氏担任副总裁。
总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担任,但李老先生年纪已大,所以真正的实权由婉兰掌控。
可怜的婉兰,她骤然失亲,小小年纪,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可怜我已无法去安慰她了,想着想着,清泪又突然滑下,完全无法抑止。
几乎半个钟头后,我才能说出第一个字。
但才说上第一个“修”字,声音就哑了。罗肇松替我着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发颤,却无任何助益,那一瞬间,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罗肇松最后找了医生来,替我打了镇定剂。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见我的惨状,他眼中也不禁泪光浮现。
我点头。
打过针,医生开了药,两天后,罗肇松再来看我,我比先前进步一些。
他要求我去看保险箱,修泽明用我名字在保险箱里存了些珠宝。
“只看一眼也好。”他诚恳的要求,这是他对我的最后一项责任。
我相信他也不愿再看到我。
我的至痛至悲已带给周围的人痛苦,每看我一眼,就给别人的生活增添一分烦恼。
罗肇松把钥匙、印章交给了我。
他那郑重的态度,仿佛交待的是修泽明最后的爱。
我没有再哭,只是脸色惨白。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不见修氏的任何人。
修家,与我再无干系了。
我还是一直瘦下去,瘦到四十一公斤,无论是哪件衣服,穿起来只剩下两只袖子,从前五十公斤时,总嫌太健康,现在才知道不管穿不穿衣服,总要有那么一点肉才像个样子。
我痛下决心离开修泽明给我的家,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痕迹,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那是一种罪恶。
搬家前,跟母亲通过一次电话,她与里奥先生已结了婚,生活十分美满。
是吗?那么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对我要出去旅行,只淡淡嘱咐几句要当心。
当心什么?坏人和车辆?
恐怕她就是看见了现在的我,也是这般淡淡的。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修泽明的事了。
离开时,我放下箱子去锁门,环顾了一下四周,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桌上修泽明的照片仍然微笑着,他才四十岁,外表仍那般年轻,却似被吹灭的烛火,一瞬间也就灭了,这么丰富的一个人,这么短的生命。
我怎能忘怀我们曾有过的日子。
我毅然的甩甩头,用力关上门。
我在修泽明留给我的别墅住下,并没有任何打算;九月才开学,在这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够先静一静。
出乎意料的,这天有人来按门铃,打开门看竟然是婉兰。
她告诉我,她与孙嘉诚在修泽明下葬前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她也已自UCLA休学。
可惜了,那么好的成绩。
我对她父亲和她休学表示了难过,奇怪的是当我做这些表示时,十分自然,就像是对泛泛之交,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其实是禁不起考验。
婉兰的感情比我真诚多了,她惊讶地问:“爱丽丝,为什么你搬了家也不告诉我,如果不是问了管理员还真找不着你!天呀!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只是静静地微笑。
我不会像她那么诚实地把自己的悲痛说给别人听,我没那么幸福。
但不论是幸还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泽明之间的秘密。
婉兰只坐了一会儿。
她临走前,看到桌上银色的裁纸刀,无心地说;“啊!爸爸从前也有一把。”
她说时,眼中充满了泪雾。
她没有看错,那把刀是修泽明的,如果她再细心一点翻过来,背面有一个凹痕,是婉兰小时候掉的。
婉兰临去时的眼泪,让我脊背骨一阵发凉。
我不能再见到她了,也不要再见修氏的任何一个人。
婉兰来过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对一个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时,光是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吓坏,不过幸好,还是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我。
房东是个大学生,他在海边租了老房子预备K书,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间,但读了一个礼拜,就后悔了,有人约着去梨山果园做工,水果好吃工资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间海滨古屋,就喜欢上这里。
屋子虽然费心修过,还漆成了白色,但终是太旧,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觉得这屋子的精神很适合我。
只不过它残的是时间,我残的是感情。
但无论残的是什么?都已在崩溃边缘。
搬进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我没去量体重,古屋里也无磅秤可用,但我无意间却照到了镜子。
这是我吗?
当我乍见到露出红底水银的破镜中,映出脸色惨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气,穿上衣服,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一间小得可怜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板娘不敢相信,“这么长的头发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这些头发,但是这世上能明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云、是水。
过去的,但愿就如这样长的头发一样,一齐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里?”老板娘跟我搭汕。
我告诉了她。
“你一个人?”她讶异。
有什么不对吗?
老板娘说她也是听说,但传闻已久——日据时期,海边是枪毙犯人的刑场,所以有很多奇异的传说,海涛声使得那些传说更附会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宁可信其有,一过了黄昏,大家没事都在家里坐着,尽量不出去。
有鬼吗?我走出美容院时,自言自语。
瞧瞧我现在这样子,不就像个鬼吗?
也许我能保存剪下来的头发,但又有谁能保存过去的云。过去的风、过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边,一阵晕眩,我看着装头发的信封被狂风吹走,发丝跟着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东西留在那里,是映照着的天空和白云,但与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蓝,云也很快要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