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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为什么——你会在般若居——”婉兰问,脸一下子红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兰不再问了,她是聪明人,知道我不愿意回答,再问也是徒然。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她问。



  如果我做了什么大事,一定会传进她耳里,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么报告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变了很多。”她小心的说。

  是吗?我笑一笑,每个人都会改变的。

  “他一直喜欢你。”

  我的心一震。

  婉兰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事,修泽明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她试着用一切线索替他处理事情,才不致于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产业。



  她所找到的线索之一是修泽明的日记。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修泽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我从没看过,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的关系——写进日记里。

  “他是真的喜欢你。”婉兰说,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喜欢过谁。

  “包括我母亲。”

  我低下头,这样随便的谈论婉兰的父母,让我觉得有严重的罪恶感。

  “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但那感觉和对你的不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喜欢你。”

  婉兰的最后这一句“喜欢”,是在嘴里咀嚼了再三才说出来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妒嫉。婉兰说:到了某个阶段,赚钱的游戏会令人变得毫无乐趣可言,修泽明在关键阶段停下来问自己,生命过了大半,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婉兰说,她把日记随着修泽明的棺椁下葬,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爱,最终的记忆,她觉得只有这样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泽明不离开人世,我的人生不至于这么苦恼?不!也许更苦恼些……婉兰一定很难接受,这也不能怪她。

  修泽明自己当年都难以接受。

  我想着当年修泽明在日记上写着无法与任何人启齿的感情,心头一阵热,泪不禁涌了出来,但我不愿当着婉兰滴下,转过头把它逼回去。

  修泽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尽管这个梦碎了,但梦的碎片沉落于灵魂的湖底,永远永远的在那里了,没有花圈没有任何哀悼辞,只是在那里。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与哀悼,即使是婉兰。

  “其实——”她也低下头,不让我见到她眼中的泪光,“我感激你——为父亲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从没有过什么快乐,你是唯一使他得到过幸福的人。”婉兰说,“你给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初,我是愿意连生命也给他的,如果老天怜悯我,应该在那时就让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间,也不在人世尝尽酸甜苦辣。

  婉兰一定也恨过我,只不过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岁月而消逝,我们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爱、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我的胸口阵阵激荡,久久不能恢复。

  “如果父亲知道你现在——”婉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是真心的为我感到难过。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她再为我做无用的费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摇头,脸上哀伤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目光很柔和,也很坚定,“爱丽丝,让我照顾你。”

  婉兰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国去,修氏企业的根基在那儿,她会给我应该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诚离开了。”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如果我愿意帮她,她会更高兴。

  “倘若你不愿意去美国,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台湾的业务。”她体贴地建议:“我老是台湾、美国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镇就好了。”

  台湾的分支?

  婉兰苦笑:“你晓得吗?我跟嘉诚的婚姻——就是这么跑丢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为多一点人服务。”她动了疑心,不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才不过卅岁,已经像个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这几十分钟内,我已说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兰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分手时,原先见面的喜悦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间的无奈,对往事的唏嘘以及彼此的疏离。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系又那么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忆。

  我们——都长大了。

  ※※※

  这天早上的课程是讲解台湾古地名,有些东西不是四平八稳的印在教科书上,但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早一点告诉他,比三岁时就让他背对弍六个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从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讲下来,他的兴趣十分高昂,有时候重复我念过的,比如“艋胛”、“葫芦墩”,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尔后汉译的。

  “鸡笼”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时,更是笑不可抑,“听无!听无!”

  等他笑够了,我还会告诉他,嘉义从前叫打猫,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时候的样子,跟祖英彦年轻时十分酷似。

  祖英彦现在已经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时,他没有任何笑容。

  也许,他没有机会练习。

  小小孩愈来愈开明、般若居居的气氛也比我初来时好得多,即使方东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从前有生气,连佣人都来跟我说,老师,你来了之后我们这里不一样罗!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原有的气氛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但我愿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兰从园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神清气爽跟我们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却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不过修婉兰不泄气,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顾去荡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兴奋地对我大叫,可是始终都没有对婉兰表示出欢迎的样子。

  “他怕生,以后就好了。”婉兰也看出来,倒是不以为意。

  不过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来台北已经一个礼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当着保母、佣人不好明说,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小小孩的聪颖超过我对他的了解,连佣人都听不懂婉兰那些巧妙的话,他却表现出激烈的反应,用力抓紧我的手,小脸挣得红红的,瞪着修婉兰。

  “他舍不得你呢!婉兰轻轻拍他:“阿姨还会买很多礼物,你也喜欢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个鬼脸,跑掉了。

  我从心到身,有一阵细细的电流通过。

  “跟你相处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你。“腕兰说:“你看起来冷漠但是心却比别人真诚。

  她——指的是谁,修泽明、小小孩、祖英彦,还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欢我,在她得知她父亲爱我之后,她怎么还可能喜欢我。

  小小孩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虽然被他拽得几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实与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有苦难来临,做母亲的总是要挡在孩子面前,甚或牺牲生命,那不仅是生物为了延续族群的本能,也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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