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在家里用衣架把那个小小胚胎钩出来,我相信我会考虑的。
诊疗室里空气变得十分僵硬,但我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不找医生又能去找谁?唯一可以帮忙的人态度这么坏,关他什么事?
我听见自己小声地问:如果不做手术,你就赚不到钱了。
“赚钱的方法很多,但这不是最好的一种。”梁医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涨满了泪,这家伙——是个好人,尽管他表现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爱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预备放弃了,他却这样的不忍心。
“再考虑一下,好吗?”他给我最后的忠告,这是件大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杀死一个无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医院,即使外面是美丽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莫名的冲动下,我发疯似的,任车子在公路上狂飙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稍微恢复了意识,我竟发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离小镇只剩下十几公里了。
我——又回来了,大海依旧,白沙也依旧。
那么美丽的大海。
下过了雨,焚毁的现场更显得狼狈不堪,我只能靠残损不堪的遗留物,以及高度的想象,才能想起建物从前的模样。
但我张开眼时,原先的辉煌消失了,一切让人觉得更伤心。
灰烬中,匍匐在地上一丛碧绿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过残砖瓦砾,那丛小小的、掌型的叶了不断向前蔓延,我惊奇地看着,完全记不起我曾种过这可爱的,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
慢着,叶子下似乎还有着什么,我蹲下身,把叶子翻开来,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爱极了。
是网纹香瓜,也许某一天我和祖英彦在露台上吃瓜时,把瓜子朝下扔,却就这么发芽、生根。
不经意的种籽,就跟我肚子里的小孩一样。
是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希望的种籽,却还是照样要生长的。
我凝视着那串应该种在温室里,备极照顾、呵护,才能长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么本事保护我的胎儿?让他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成长。
晶莹的眼泪就这么滴了下来,滴在石头瓦砾上,滴进了土里,迅速消失不见。
这世上的一切,又何尝有一项不落在成、住、坏、空里?当初来盖这房子,从绘图、兴建一直到落成,我们是多么的兴奋,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现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运。
我也曾发誓不再回来,却仍是又来了。
我对着黑漆漆的毁屋低语,当初我是在这里怀下这个小生命的,祖英彦走了,却把这个担子留给我。
祖英彦!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尽的回到车上,开回城里。
※※※
怀孕两个月后,晨呕的情况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严重。
我的身体,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听我指挥。
而且曲线变得很奇怪,整个人凸出来似的。
但,我的心情却有着相反的改变,不知何时起,我对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认识他,他也还不认识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吗?我反复地问自己。
就在这样的彷惶,我遇见了陈婶婶。
有天我上街买日用品,一个妇人走在我前面,她并不十分的老,但看起来情况很不好,颤颤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没走几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她:“你没事吧?”
她吃力地看着我,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怕她有病,不敢就这么硬把她拉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示意我帮助她站起来。
我扶她到街边的铁椅上坐,她喘着气,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里?我帮你通知家里。”我担心地看着她,真怕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怎么办?
“我——”她,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又是一黯,“我——没有家。”她说着,泪雾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阵不忍,转移开视线,好半天才转回来。
她说她没有家,又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怎么啦?”她小心翼翼的问,“你还好吧?”
她的处境这样糟,却还顾念着别人,我心里叹气,摇了摇头。
“你忙,别管我,我坐会儿就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慈祥地说:“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确,除了陪她这样坐着,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远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进去买了包子,还买了杯香气四溢的玉米汤。
果真不是病,而是饿了,我把纸袋给她时,她露出的感谢神色,令人终身难忘。
发现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声说:“谢谢你!”
“你预备去哪儿呢?”我问老太太。
她木然地摇摇头,眼中涌出泪水。
我不再多问了,若不是母亲和修泽明留了房子给我,我也跟她一样悲惨,无处可去,但他们留下给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彦留下的,是一片废墟。
我决定带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回去时,老太太一直问:“可以吗?可以吗?”
有谁会来反对吗?修泽明?已经死了,祖英彦,走了!母亲,不通音讯已许久,还有谁会站出来说话,阻止我或是赞成我什么?
老太太告诉我她本姓陈,要我喊她陈婶婶就好。
我把陈婶婶安置在客房。
陈婶婶很满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这么大的好处,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要她好好养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点头答应了,但也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还做得了,买菜、做饭也由她包办了。
我只是答应她用洗碗机洗洗碗,不料午觉过后,发现她竟在做大扫除。
看到她转好,我心安许多,但她一直没有说自己为何沦落至此,她既不肯说,我也不问。
没什么好问的,由高贵人家落到这一地步,总是有她的不幸。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想找一个许久不用的锅子,搬了凳子到柜顶上拿,陈婶婶看见了,急急忙忙跑过来。
取下锅子,陈婶婶一直叮咛我,下次有什么要爬高上梯的,她来办就好,我有孕在身,干万别再让她担心了。
我见她举动实在不寻常,就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泪反而落了下来,这才告诉我,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正如我所猜想的,陈婶婶果然不是普通出身,先生曾做过金融机构的负责人,去世后,她便随独生女儿过活,本来女婿也对她不错,但从去年开始,女儿的公婆发现媳妇不能生育,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是不孕症吗?我问
“不是。”陈婶婶伤心得流眼泪,说起女儿不能生育,女婿也要负责任。小夫妻俩从小家里是世交,大学、研究所都是同学,等着毕业要结婚,不料,小两口却做出糊涂事。
本来,做了也就做了,两家大人知道立刻办喜事就结了,新郎却脸皮薄,怕新娘挺着肚子进礼堂难看,要她去打掉,反正毕了业就结婚,到时候要生几个都可以。
“这个糊涂蛋也不来跟我商量商量,就照他的意思做了。”陈婶婶讲到伤心处,眼泪又流了出来,“结果正经医生不肯做,找到的是密医,没有弄干净,发了炎也不知道就医,一直拖到不能生,才检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