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疯了。
“不要这样说。”祖英彦痛苦的:“我能在这时候来找你,总有我自己的原因,我——跟东美——解除婚约了。不管你谅不谅解,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能化成一道轻烟,我愿意就这么消失。
祖英彦快步跟了上来。
心绪紊乱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滨,一只小花狗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边吠边退,小模样苦恼极了,也可爱极了。
往日情怀再也无可抑制的漫如潮涌……
摹然回首,十九岁的爱、十九岁的梦……酸甜苦辣袭上了心头。
我仁立着,在大海前一时不知魂之所在,祖英彦站在我面前,我想转身,但突然有奇异的感觉冲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有事情改变了,不一样了。
祖英彦对我笑了一笑。多少的误解、不快、伤痛都在这默默的一笑里化作了飞烟。
这一瞬间,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滩上奔跑着,我要跟着风,迎着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诸风里、云里、浪里,随之带去远方。
祖英彦追了上来,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弃了一切荣华富贵,追随着我到天涯海角。
我们手牵着手、笑着,泪水成串落了下来。我以前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可能,但现在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句也不开口,我们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
往事如烟,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爱我,只盼望你能让我陪着你。”他躺在沙上,仰望着蓝天,从心里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气。
我闭上眼睛,也许,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坏了。
※※※
我们就在小镇上住了下来。
第一个对我们表示友善的,是杂货店的阿婆,当她听说我们想在小楼原址建造房子时,很热心地替我们出马交涉,“逼迫”那个与她有亲戚关系的地主半价租给我们,地主唯一的条件是要我们雇工把基地周边清理干净。
整理基地,建筑房子,祖英彦是专家呢!
“专什么家?”他笑,“连毕业都没有毕业呢?”
那是我的错!我惭愧地低下头,他原先快乐无忧,我的出现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转折点,连大学——都没有毕业。
祖英彦倒比我看得开,他说,“要那张文凭其实也没有什么用!”
不过,读了四年建筑系,倒真的教会他盖房子。
从画图开始,连水电配线,祖英彦都包办了。
“你这么能干,包工怎么办?”我大惊失色。
他大笑,“我们要包工干嘛?”
在盖房子的时候,他可没让我闲着,不是帮忙搅水泥,就是跟在后面送砖头,两个月工期下来,晒得皮脱肤裂。
“你看看,我变成乌贼了。”我抱怨。
祖英彦大笑,他以前这样笑,是上流社会的美男子,现在却是标准的黑人牙膏,牙齿不白可以退钱。
“站在黑地里,你会把人家吓晕过去。”我嘲笑。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命令我爬进帐篷,“快快睡觉!他说:“明天还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从房子有了屋顶,他就买了两顶帐篷,一顶自用,一顶是我的行宫,不是省旅馆钱,而是半夜里,他老人家有什么新发现,就要把我叫醒,挑灯夜战。
“还有哪里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来,我都没这么方便过,不但亲自参与了一幢“伟大”建筑的诞生,还知道了水泥与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厨房瓷砖时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钢筋与三分的不一样,砌墙时得用墨斗量,光靠眼睛是会歪的,清水砖砌法早已失传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见人。
盖出来的房子也的确是我想要的,架构简洁,经得起光线气候的考验,是讲究虚实、对称的台湾风格。平实的设计严谨中有着丰富的变化。
我开始爱上这幢逐渐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泪在里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称作“家”。
结构体完成后,剩下的内部装潢,祖英彦去工厂直接买来了整车柳安地板,竖在院子里,我还在等工人,他已经动手锯架子了,锯好本条就开始钉。这些天,我已见识到他的各种“绝技”,包括爬上屋顶装置太阳能,以倒挂金钩式漆屋顶难以够到的缝隙,没想到连地板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板还不是普通地板,是复式的,两岸接壤处,明着是阶梯,其实内有干坤,设计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种杂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还热心地教我。
我也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天才,学着他拿钉子,稳稳地一锤敲下去,结果敲得正着的不是钉子,而是我的脚拇趾,痛得只差没有哭出来。
“奇怪!”他纳闷,“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脚趾头做什么?”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个礼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为什么?
地板终于铺好了,配着新漆的墙,真是闪耀生辉。
再下来就是该买适当的灯具和家具了。
从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盏水晶灯动辄数十万,还算不得高级品,而一盏勉强可以看的餐桌灯也要好几千,我翻着批发商印刷精美的目录十分吃惊。
“可以打折。”祖英彦告诉我,内行人买灯,折扣价是二折,但如果批给水电行是五折。
“我们自己去配灯。”我建议。
他居然还有更省钱的办法,我们远征到基隆,找到船货,一天下来,不但客厅、卧室的各式灯具齐备,连厨房、院子、洗手间,都有了独特风味的灯。
祖英彦不肯立刻装上去,费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灯”的东西,都变成了艺术品。
床铺和玄关的大镜子、鞋柜,连电风扇都是用煤油做动力的老古董,祖英彦在替它们改头换面时,要我缝窗帘。
“我从来没有缝过。”我吓坏了。
“学呀!”他还是那付自以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块钱买了本“实用的小手艺”,先照上面的图说和纸型给自己缝了件有口袋的围裙,胆子大了,开始做窗帘,买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刚好拿来缝了几个椅垫。
还记得全都缝完的那个晚上,我两眼昏花放下针线,呻吟着,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彦的“拼凑家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旧木料,老霸王缝衣机、钢板、马塞克、玻璃珠……除了钉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还沿着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动的,掀开板子,就是贮藏柜。
整间屋子看起来充满后现代风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开始,我们在这屋子里整整花了四个月,祖英彦把灯全打开,我们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现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顶有地板,有水有电,有窗户有桌椅,有书柜有厨具。
我突然推开他,走到院子里。
原先杂草丛生的小园里,现在铺着石板小径,径旁开着各色漂亮的花,亚热带果树,仙人掌旁有着古煤油灯式的庭园灯,一切尽善尽美,我呆呆看着。
祖英彦跟了出来,坐在石阶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原先,我是为了躲避祖英彦,来到了小镇,却又违背初衷,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还和他一起编织梦想,盖起了我们都想要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