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是我那个刚成形的骨肉,还未出世,就要受我的怀疑与奚落。
我等待着秦无双回来,自黑夜等到黎明,从白昼等到了天黑。最后我绝望了,她此时不回来,大概是真回不来了。
"这里住不下去了。"我告诉小李,要回潭子湾。
"小姐不会答应的。"小李还怪为难。
我没理他,他也只好乖乖跟我走。船还没靠岸,我就听见了箫声,小李也听见了,非常兴奋的说:"少爷,你听。"
用不着听也知道是秦无双,没有一个人会像她那么有雅兴。
果然是她,会在窗口跟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见我们,若无其事地呕她自己的酸水,呕完了又吹起她的箫。
她害喜害得厉害,一张雪白的脸竟然有些泛黄,像压在箱子底的白绸,不再那么时新
我把她的箫交给小李藏好,婴儿没足月之前,不准拿出来,吹箫伤气又伤肝,为害孕妇甚烈。
秦无双幽怨地看我一眼,但始终一语不发,我猜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我伤了她的心,我是只该死的猪。
我也不跟她说话,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像冰箱里的冰块。冻得连个气泡都没有,小李成了我们之间的传话人,多亏他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屋子里才有了点人气。
第一次看到秦无双打毛线时,我非常惊异,她坐在那里,膝间有一团线,颜色像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鲜黄鲜黄的。她的表情非常柔和,手上的两支针也不停地动,还真有那么一回事,我怀疑初次在午夜的雾里来访的,会是同一个人,她那时候的风情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也许,我爱上的,一直只是一个幻影。
我怕任何真实世界里的东西,她现在是太真实了。
有天当她自我面前走过时,我还发现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完全破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和线条上的美。
"你这个--不成熟的混蛋。"我对自己说。
佳雯来过一回,发现秦无双的身材变形时,表情和我一模一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女人怀孕的样子可真难看。"
我叫她小声一点,但秦无双还是听见了,奇怪的是并没有反应,或许每个做母亲的都这么笃定,不畏人言,勇往直前。
"你猜爸爸知道了会怎么说?"佳雯问我。
我怎么知道,律师替我申请了三次面会,都遭驳回,幸好现在《戒严法》已经取消,否则仍延用军法审判的话,佳雯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
"他一直希望能抱孙子。"佳雯愈说愈离谱,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让那个老毒枭用他充满血腥的手措我孩子一下,我的孩子是清白的。
秦无双听到我人吵起来,起身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谁也不帮,我一个人怎吵得过佳雯呢?她是个不讲道理的女流氓。
"为什么爸爸不能抱你的孩子?他不配吗?"她冷笑,"真想不到你这样不孝。"
一个家里出一个歹角就够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祖传三代。
"你实在不懂事到极点。 "佳雯生气了,一张俏脸都气黑了,"本来爸爸不冷我告诉你,可是我现在非说不可,他如果不是为了惦记你,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赶回台湾了。"
"别把一切都推在我头上,"我也不高兴了。老头子喜欢干什么勾当,跟我有何相干?
"那我索性告诉你清楚一点, 你这个蠢货。秦无双的医生向爸爸报告她有了你的种,他就立刻兴冲冲地赶回来,现在倒好,保住了小的,倒赔上老的"
"他--早知道?"
"当然知道,只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无双的医生认识他?"
"是我们安排的人, 怎么不认识?"她白我一眼,"你以为她失踪的那几天是出国去了?见鬼,她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吓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我们动作快,用不着秦查理动手,她自己也得去跳海。"
"秦查理对她做了什么?"我只觉得血液又往上冲,可怜我老被这么折腾,迟早要得高血压。
"秦查理把她送到花莲去,预备在那里找个密医给她堕胎。"
"她肯?"
"就是她不肯才被送回来, 可是秦查理预备硬来,他安排了医生,第二天就动刀子。"
佳雯说得惊心动魂。
我出了一身冷汗。天呀!我到底对秦无双做了什么?我爱她,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一样不是害了她,我真希望从未遇见过她,没有给她带来这样多的痛苦。
我丢下在那里唠叨个不停的佳雯,去敲秦无双的房门。她坐在床边,眼观鼻,鼻观心,可怜她从前多么地风光,如今落到这么狭窄,简陋的狗窝,绝非蓬荜增辉,连她自己的光彩都减半,我站在她面前,一下子又失去了勇气。
小李站在窗口跟我扮鬼脸,我狠狠瞪他,他才讪讪走开。这个王八蛋,我心里骂,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等着看我笑话。我的人缘真那么差吗?
"无双!"我走过去,"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坐在那儿,非常的端正,也非常的冷漠。
"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我还没说完,窗口又换了一个人站着,这回是佳雯,我怒视她,她这才大笑而去,我用力关上窗。
秦无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无悲无怨无憎。
我不能直视那一双眼睛,不自觉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对不起!无双"我这一生从未像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样不对过。
她没有动,没有说话,任由我把脸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有温暖的液体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不敢动,她柔细的手覆在我的发上,那种感觉亦近幸福,我侧过头,如果再靠近些,我可以听见我孩子的心跳。
不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是一个新的生命。
充满了新希望的生命。
我哭了起来。
律师替我做第四次申请时,居然准了。
小李教我穿西装打领带去参见老头子,佳雯却命令我上电视。
"你要面对观众,争取同情。"她教导我如此这般云云,尤其是记者问我两岸关系法时定要据理力争。
我都三十四了,还要扮演苦儿流浪记,未免太惨了吧!我告诉她观众多半是愚昧的,而且只同情女人。
"你去比较合适, 你是女的,又未成年,最符合同情的条件了。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一项,人人都会可怜不幸的私生女。"
佳雯用无线电话机敲我的头,用花瓶扔我,用她所有知道的脏话骂我。
我为了不上电视,做什么都可以。上一回我接受了一次访问,扯出来的麻烦到现在还没完没了。
佳雯押着我去会亲,小李陪无双看家。她现在肚子愈来愈大,我昨天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见了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脚踢,他非常不安分,这也是必然的,它有乃祖父的遗传。
到了看守所,佳雯不敢进去大团圆,条子最近在找她,人怕出名猪怕壮,她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依我们在外头的猜想,裴俊荣这种人被关起来,一定是受了大罪,不料他反而比以前胖了许多,气色也更好。
看到我时,他显得十分激动,即使我们中间隔着层玻璃,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动。
"孩子--"他的双手紧贴在玻璃上,仿佛只要那样做就可以触摸到我。也许他是真的爱我,但那只不过是中国人对长子的另眼看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