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些衰老中,她窥到接踵而来的脆弱。
她无法不论这些事实,和一件件逐渐明显起来的迹象,对一个爱美又留恋青春的女人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大打击。
可是,除了勇敢面对之外,她别无他法。
因为她一向轻视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所以,她尽量给自己打气。那种挣扎,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可是,所得的结果,却是加速的憔悴。
她苦恼得惟有借助香烟来安定焦虑的神经。
现在,想想到家了,无论如何,她们应该来一次长谈。以后是好是坏,都看这一次了。
也许会弄得更僵,也许想想会悔过,态度趋于好转……她没有把握,但很愿意一试。
想想进院来了,纯黑色的衣裳,在艳阳下那般剌目,好似一个不好的消息在阳光中朝着湄湄走来。
想想的小脸上是一片萧索。
那种萧索本来是属于历尽沧桑的成年人的,但此刻,竟出现在她的眉宇,夺走了青春的娇憨和光彩。她一去一回,心灵的创伤使她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想想,妈妈想和你好好谈谈!”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眼光是冰冷的,那野兽般的狂野一闪即逝。
普湄湄悚然而惊。她恨她?是不是?她开始对想想的恋爱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哀悯,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现在,这哀悯却取代了漠视。
想想以极不信任的眼光在她眼前坐了下来。
“今天林家的情形怎么样?”很难得的,普湄湄竟主动地询问起她所蔑视的人们来了。
想想心中一动,可是那微妙的感觉又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母亲只不过以这为谈话的开始罢了,她一向对说话都有着极高的技巧。
“客人去得多吗?”普湄湄又问。
想想心中一阵厌恶,也许是成见,她直觉认为母亲又以她的优越感在衡量事情了——她一直只参加过达官显要的丧礼吧!但那些应酬式的行为,岂是吊唁的要件?
想想就哀伤地一摇头。
普湄湄看得出来,她和小老虎之间一定已经完了,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也不会满脸萧索。多年前,和寻杰的关系结束时,她自己也是这种表情。
是死心,而不只灰心。
想想的命运也步了自己后尘,看起来不一样,实际上,不幸却都是同样的。
而她的不幸,普湄湄却认为比当初随便放任她的好,至少,她受的损害比较小。
普湄湄是个顽固的女人,因为,她信任自己用经验组织而成的金科玉律。
“还记得卢塞尔先生吗?”普湄湄终于把话题纳入正轨。
想想怎会不记得那一次永生难忘的巴黎之旅?
“卢塞尔先生和我一直保持联系。”
“我知道!”她当然晓得,每次卢塞尔先生有信来,普湄湄的神态都会十分愉快。
“卢塞尔先生想邀你再到巴黎去!”普湄湄的脸微微发红。
想想非常敏感,她已经听得出若干端倪。但她不愿意再去巴黎了,并不完全因为卡地亚的关系,而是那儿毕竟不过是个遥远的国度,环境,人文都和她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在巴黎念最好的学校。”普湄湄在暗示了,“而且你能够得到法国的国籍。”
什么意思?想想惊得全身血液都迅速地、羞耻地燃烧了。法国国籍?她要法国国籍做什么?普湄湄话中有话?莫非是——
“卢塞尔昨天通过国际电话向我求婚,我……已经答应了。”即使普湄湄是个高傲的、世故的中国女人,结婚,离婚,韵事不断,都还是让娇羞的红晕染满了双颊。
想想一下子站了起来。普湄湄私底下做了许多荒唐事,却还一直以虚伪的尊严来掩饰……如今,都已经四十多了,还要去嫁人?
她不能理解。
普湄湄并不惊讶她的反应,依想想的年纪,阅历,她怎能了解一个中年女性的心情?
“想想,妈妈寂寞……”普湄湄吸了一口气。
想想一瞥眼,看见了普湄湄那双美得令人惊魂慑魄的眼睛泪光流转,无心的泪光突然使得想想不忍。
想想回避了她的泪光,心中轻声叹气。
秦子玉说得对,她很寂寞很孤单。看起来欢乐的人生,有时竟经不住细看……
那细看人生的是傻子吧!
“跟我去巴黎,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普湄湄忽然抓住想想的手,恳求着。是的,抛弃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如果不遇到秦子玉,还有机会,但现在——是来不及了。
老天早就注定好的事,你如何去推翻?
秦子玉一连几天,都坐在电话机旁等电话。
电话铃一直没有响,赵小筝不会打来了,她是个很好,很明理的女孩子,秦子玉对她除了抱歉,还有尊敬。
可惜尊敬并不是爱,相反地,它的出现把爱的条件更有效地隔离在安全的范围内。
至于赵世勋夫妇、张平云夫妇最近也会因避免尴尬,少与他联络了,所以,若是铃声响起,不是找欧世旭的,就只有想想打来的了。
秦子玉用最大的耐心等待。
终于响了。他放下酒杯,对于那鲜红色的意大利话筒,不知为何有着又忧又喜的心情,好象还有些惧怕。
他让铃声响了好几下,才有勇气去接。
是想想,真的是他。
秦子玉一块大石落了地,全身洋溢着无法形容的快乐。
“我想见你,有空吗?”想想简单扼要地说。
“有!我去接你!”更大的兴奋涌上来,她主动地约他,事情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不!我自己过来。”
秦子玉在等她过来时,简直坐立不安,幸好欧世旭出去了,要不然他也会不好意思的。也许是初恋的关系,他又在一开始就陷得太深,总之,他的整个人都因为这灵慧的少女而大大走样。
想想在半个钟头后到了。她穿着一套水蓝色的棉纱料子洋装,外面罩着一件镂空纱的白色小外套,长长的头发微向里弯,气质十分清新脱俗,更难得的是她的眼中有着令人精神一振的笑意。
温柔的,友善的笑意。
秦子玉神魂颠倒地看着她,然后把大门顺手一掩,拥住了她。
她没有挣扎,没有抗拒,柔软的馨香,顺着身体的接触,暖暖地走进他的心中。
“你好吗?”他低低地,幸福地叹着气。
“嗯!”她闭上眼,靠在门上,微偏着头,令人又怜又爱。
他激动起来。
想想睁开眼,轻轻握住他的手,那眼光跳动着一丝异样的野性。
他恍然悟到,那天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因为她内在激烈的野性使她由少女变成女人,而他不过是她通过的桥梁罢了。
他痴痴地凝视她,看着那红霞升起,眸子娇羞地回过又蓦地一转,斜斜地睨过来,使得他一时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处。
想想从凌乱的被褥上醒来,亮丽的湘绣被面,衬着她雪白粉嫩的皮肤,教她自己也好一阵子心跳。
她一翻身用被子紧紧覆住肢体,连头也埋在已偃息的荒唐中。
秦子玉其实早就醒了,但他静静不动,他有意要看她醒来时那无心的娇态,羞极,媚极的神态。
她是个女人与小孩的混合体。
该像女人时,她百分之百地是个女人,该像个孩子时,她纯洁无邪与天赋的高贵使人不敢有丝毫亵渎。
他不懂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懂。
秦子玉轻轻地环过去,由背后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