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婉绫的妈妈。”下一秒钟,她也自动证实了林诗皓已经画好的等号。
行礼如仪并不能轻易讨好林诗皓对“婉绫的妈妈”这项认知的观感。
从她所知的过往,和齐家的口中,林诗皓知道,她面前站的这位,并不是个好母亲;她的头上,看不到每个慈爱的母亲自动散发的那种令人赞佩的柔和光环。
“谢谢你!”这一位──姑且称之为“张妈妈”吧──充满诚心诚意的句子又重复了一遍。
“呃……哪里,我把婉绫当朋友一样,偶尔来看看她是应该的。”修过社会大学完美的礼仪学分,即使“张妈妈”在她心中的评分正每况愈下中,林诗皓仍能维持表面毫不失礼的客套。
批判是一回事,对这位张婉绫的苦难生命和齐家隐藏的伤痛的关键人物,林诗皓同时也存着大量的疑问。
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会任由亲生女儿在自己面前遭受如此这般的蹂躏?
从一个形式上的“共犯”,一跃而成受害者代表的“控方”,她是否真的能这样冷血而自私,六亲不认?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在哪里?
若是八年来她都在弥补过失地守护着张婉绫,算是不巧,林诗皓从来没遇见过。
若是八年来她另有去向,那么又如何知道林诗皓的探访?又为何突然在今天出现?
凡此种种,却不是第一次照面的人问得出口的事。
“就算是好朋友,八年也是一项考验。”“张妈妈”感叹似的说着。“况且是和婉绫这样不哭不笑的人做朋友。”
“对亲人也是个考验吧?”有些冒犯的话,林诗皓却不后悔问出了口。
“张妈妈”抬眼扫过她,像极齐家的瞳眸中闪过一丝警戒。
“的确,是个大考验。”有点闪避意味的答案。
“这些年来,真是辛苦您了。”林诗皓抓住话尾,再丢出个“不像问题的问题”。
观察对手在处理这种问题的表现,通常能发现更多好玩的事。
若不是说谎成性的人,此时都会显露出“不知该同意还是否认”的两难神色。
“嗯……这家医院将婉绫照顾得相当不错。”
遇到高手了──林诗皓暗忖。
“您怎么会知道我一直都有来看婉绫的习惯?”
话锋一转,她决定直接切入核心。
林诗皓等著“张妈妈”的答案。
第十章
上班日的午后,这座位于市郊的大型购物商场疏疏落落的没什么人。林诗皓在空旷的停车场挑了个中意的位置停好车,在转角的小摊子买了杯珍珠奶茶,悠哉的步子才逛进五光十色的卖场中。
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来这儿的目的,只是想在大热天里找个能舒服地走路、想事情的地方罢了。
她以为收假以前,再也不会有什么让她习惯的想法、看法被搅乱的事发生了。
毕竟,就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嘛!
不过,她决定去看张婉绫的时候,没考虑过这些。
否则,她早该想到,任何事扯到那复杂的一家人,就不会照常人的方式运作下去。
那个“张妈妈”……嗯,果然是和他们有血缘的人……
电视上亲情伦理大悲剧里的母亲,总是有满腹苦衷。
林诗皓办过的案子,也见过冷血无情、不把血肉至亲当一回事的女人。
“张妈妈”却是属于悖离这两种“惯例”的人。
她爱她的孩子,但是她对他们的爱是有限度的;至少绝对及不上她对她的同性恋人那样的深情悬念。
同性恋人!?
没错,“张妈妈”是个千真万确的同性恋。
一个在世纪末的台湾社会都不能公开化的名词,“张妈妈”在三十几年前就背负了。
暗地里,不见光的。
像所有政要权贵的大家闺秀一样,被送出国念几年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有机会发掘了自己的“性向”。回国接受一桩被安排好的权宜婚姻,从这个豪门被送到那个富宅,过一样公式化的生活。
没有感情的夫妻关系维持了二十年,“张妈妈”背地里的同性恋身分,也有了二十年的历史。
“怎么?没听过有钱人家的丑闻是不?”“张妈妈”倚着走道上的窗台,嘴里吐出厚厚一层烟雾,浓浓的沧桑和世故包围着她。
那一刻,林诗皓相信了她能坚持生理和感情倾向二十年,依然好好地当着富家太太的能耐;那种韧性。
如果不是齐家的父亲在外头有了新欢,硬是要娶进门的话,时间还会更久。
“齐家和婉绫知道你的事吗?”这是林诗皓的疑问。
“那个从小就不像小孩的老大可能知道一点,婉绫嘛……”“张妈妈”摇摇头。“她不知道。”
可惜离婚后的自由并没能维持太久。
丑闻毕竟还是丑闻,尤其家里还有个即将退休,仍挟着惊人政治资源的老父,就是有人会处心积虑找碴。
因着同性恋的身分,在家族强大的压力下,“张妈妈”被迫再嫁;同时陪嫁了一股庞大的政治势力。
婚后,她滞留国外,放着跟着她的女儿留在台湾夫家;以为同是政要的新任丈夫和自己父亲,不会有什么不同。
况且,她每个月都会回国一次的。
但是当她惊觉事情发展早就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张婉绫已经进了植物人病房。
之后的故事,林诗皓是已经知道的了。
听完这一切的几分钟,林诗皓陷入短暂的茫然中,脑袋中的存货乱成一团,极待重新归位上架。
“还有什么你想用话套出来的内情?”“张妈妈”捻熄手上的菸,站直身子。“直接开口问吧。”
“抱歉,拐弯抹角的问话是我的职业病,不过有时候你得承认它的确满好用的。”林诗皓耸耸肩。“最后一个问题,这八年来你在哪里?”
“旧金山,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齐家有他闯出来的世界,婉绫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和足够的赔偿金照顾着。我苦撑了二十几年,有权利去追求我自己的幸福。”
“张妈妈”的答案,听来像是某种宣言。
“更何况,她才是自始至终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爱着的人。”
“很高兴你终于有了自由和快乐的一天。”并不是很“衷心”的话,这只是林诗皓的一句陈述句。
“要我为我的孩子的遭遇而感到愧疚吗?”“张妈妈”扬扬眉,没有错过她话中隐晦的质疑。
“应该吗?”林诗皓轻松反击。
“他们的幸福不是该我负责的事。婉绫的过去我已经尽了力,心理上的封闭是她自己的选择,齐家有手有脚身强体壮,凭什么说他找不到幸福快乐?”
“就像你一直不放弃自己追求的目标一样?”
“那是当然。而且他还有你啊!”
“我?”林诗皓感觉血液开始往脸上聚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当我是老太婆听不见你刚刚跟婉绫说什么啊?”“张妈妈”斜睨了她一眼,有相当程度的不满。
“呃……这个……”林诗皓陪着笑,心里老早忘了刚才跟张婉绫说了些什么。
“真的在乎,才会介意他对你的态度。需要整天挂在嘴上提醒自己的分手和放弃,又真的能做到几分呢?”“张妈妈”眼光一转、双唇一抿。
林诗皓有种听陈岚柔声训话的错觉。
“别再把自个儿努力不够的事怪罪到别人身上啦!”“张妈妈”拍拍她的脸,迈起步伐准备走了。
“嘿!”林诗皓及时回过神来叫住她。“你不见见齐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