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们只要穿得破破烂烂,随便去拍张照片就好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只是商业的噱头吗?”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麻烦了,现在嘴巴嘟得半天高。
“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钱来证明我爱你呀。”
“可是我的亲戚朋友要看啊。他们希望看到我幸福快乐的感觉。”
“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
“你想,如果假相都看不到,谁会相信真相呢?”
好了。我们去挑礼服公司。我穿上全白的欧式礼服,戴上据说好看的那种胡适眼镜。像只玩具狗一样,被放在新娘身边摆来摆来去。还得不时装出幸福的微笑。清装,民国装,欧式,美式,室内,室外,立姿,坐姿……。
这么多的噱头让人实在不安。婚姻专家已经说过许多话了。我开始怀疑,会不会婚姻就是这个样子,一堆噱头与一堆美丽假相的组合。不但如此,人人还乐于帮忙成全这个谎言?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摄影公司给我看了一卷他们制作的实况录像。并问我是否愿意如法炮制。那卷录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莱德门音乐,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还有喝醉酒的人。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专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同时心情好了一点。我有一种看到别人滑倒,拍手叫好的邪恶快感。原来我并不是全世界最无奈的人。
尽管如此,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接着是我的母亲。她的最大儿子现在要结婚了,所以她也与有荣焉。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我的老妈兼程北上。灰头土脸从我的房间走出来。
“哎呀,你都快结婚了,房间还弄得到处是书。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亲爱的老妈一边抱怨,同时我发现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工人,把我的书桌搬了出来。
“书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走进房间里面,哇,不得了,满地都是书,乱七八糟,像是才遭了强盗一样。
“你听过有人洞房花烛夜在看书的吗?”
“啊!我摆在桌上那一堆临床的数据呢?”
“你是说那一堆乱七八糟,叠在桌上的垃圾纸?”
“那不是垃圾,那是临床实验数据。八十个病人的临床实验的心血结晶。一共费了我快一年的力气。”
“我告诉你,那些垃圾已经在楼下的垃圾堆里面了。你最好赶快去找。”亲爱的老妈显得很不满意,“我要真的觉得那些资料很重要,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乱摆。”
我飞也似地奔下楼去。在一堆塑料袋,死猫,旧沙发之间,捏着鼻子,半小时后,总算找出那叠绉成一团,还滴着水的资料。
等我再度回到房间,简直不认识了。
先是换上了梳妆台。书,以及书柜全不见了,变成了衣柜。然后是粉红色的新床,还套着塑料套。
“过几天我请人把壁纸一起换掉。”亲爱的老妈得意地表示,“这样看起来就更浪漫了。”
“老妈,”我有点慌了,“这那是洞房,这根本就是把我的书房换成闺房。那以后我怎么办?”
“你听好,儿子,”老妈郑重地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要结婚的样子?”
“我是要结婚了没错,可是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
“你不弄成这样,人家看了怎么知道你要结婚了呢?再说你弄得一屋子书,别人一定说这个父母好狠心,连儿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钱?要结婚了,总得浪漫一下啊,别那么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个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这些以通俗观点布置,愈来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来愈不方便。我在餐厅看书,在包着塑料套的床上睡觉。屋子里面像细菌分裂的双喜大红剪字到处增生。整个屋子像是个粉红陷阱。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想起我要结婚了,从此要过着这种生活,我害怕极了。
日子愈来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兴高釆烈。而一切的灾难也都来自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
“乖孙,阿妈告诉你,”老祖母特别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记得偷偷把拖鞋压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诉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还不知道我靠着这一招,治了他一辈子。”
差不多每来一个人,就要好心地告诉我们一些秘方。包括标准的传统礼俗,吊猪肉、甘蔗在礼车上。还有什么槟榔,香烟,扇子,手帕,橘子,火炉,红包,喜幛,公鸡,茶叶……。这使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事不分大小,从喜宴的地点,菜单,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笔或者是钢笔书写,都有不同的意见。
更可怕的是,有个人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当场规定我必须在当日早晨六点钟完成迎娶的仪式,这才算是良辰吉时。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车程,这意味着新娘必须在午夜三点钟左右起床开始准备。
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一下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决定要结婚了,你就有活该的责任和义务。
然后愈来愈乱,直到结婚的前一天,我们紧张地拿着双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着每一个人的身分以及职称,免得明天搞错。同时不断有人告诉我一些有待解决的小事,像是有一个司机请假不能来,必须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馆来问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绍兴酒之类的杂事。这不像是结婚,有点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怀疑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担心,明天线一拉,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满地哗啦哗啦了。
根据我的经验,所有的混乱到结婚当天会完全解决。然后是一片沈闷,闷得人都快发慌了。
“我们这样坐着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偷偷地问。
“坐到时辰到了,然后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厅里的是双方家长以及双方家族的重要干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来了,但是我还不能亲吻她。我们得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一、二个小时的时辰。等祭拜过祖先。才算是正式过门。
双方客气而安静,尴尬得很,像是给谁愚弄了似地。
没有人找得出能够持续五分钟以上的话题。大家看着我,彷佛这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
沈闷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随身小收音机。
“东元,一百零五块。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亲家,你也收听股票?”对方的叔叔说话了。
莫名其妙地,双方的人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讨论与战局。一时气氛热络,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真是唤醒群众,能知团结,最有力的武器。
从股票到对国事的看法,到彼此对疾病的秘方。等我们祭告祖先之后,这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经成了热络的伙伴了。国父的看法果然没错,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擅场之世纪。
我的婚礼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结束的。那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费里尼拍“罗马”那部电影中,意大利人当着大街的那种吃相,热闹而叫人不太敢恭维。台上的长官,不管见过没见过,一律哇啦哇啦地讲一些冠晚堂皇的称赞与祝福。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人会提他袜子乱丢的丑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记了她爱哭的缺点。台下宾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们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们唏哩唏哩的际,应他们哗啦哗啦的酬。麦克风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没有人觉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们喜庆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国式婚姻最大的好处恐怕在于这是一个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烂,大家愈感到满意,并且衷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