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的生命遇上望江关,宽怀温柔,坚强顽固,另一种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他带她走进世界,从梦中醒来。
头一年,望江关几乎取代菡姊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或者更多,渐渐,她在他潇洒自性下看出矛盾,渐渐,她看透他苦。
原来又是个困锁之人,担了太多,解脱不开。
然而,执缚妲己的是亲情、是无处仰赖的胆小,执缚望江关的又是什么?
“别逼他,”任云娘为她斟酒,“想他大半辈子都是这么无情无欲为别人过了,也许……”顿了顿。
“也许他早就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活……”她接口,狂饮数盅。
“你知解就好,知解就别逼他,”任云娘叹气,再开新坛。“你别看贼表弟好像温柔敦厚,和煦亲切,其实他最是无心……”
无心之人是不懂爱的,无心之人连自己都不爱。
“醉吧,醉吧,云姑姑陪你喝,事到如今,无论你高兴痛苦,铮铮都是非娶不可,”咕噜咕噜。“总之你听云姑姑过来人一言,感情真是可以相处培养的,倘若贼表弟真打算爱铮铮,及早了断这磨人情思,对你对他都好……”
“我……我不……”酒力上冲,她脑袋明白,语言却不听使唤。
“别跟我说你不爱他,”任云娘也有些醉了,倚着潭十洲妩媚咯笑。“想当年,咱也是轰轰烈烈闹上一场来的,许是铮铮也看出你爷俩相处古怪,这才半推半就让太公和钿嫂逼婚。”
“我……我没……”唉,她说不清楚,丢了酒盏摇摇站起。
“记住啊,别逼他,感情可以一时激动,关系却图的是长长久久,”任云娘身后叮咛:“人嘛,除了亲子天性,其他关系都说不得准,缘份情份,想修还不容易吗?不过就是俩心俩意兜在一道……要兜在一道呐……”
呜,这道理她还不懂吗?路边游走,她情泪肆流。
可望江关就决意和铮铮兜在一道了,他决意呵……连自己的心都不好好一问。
可她也决意和望江关兜在一道了啊!好早好早,她便没了自己。
“回来啦!!”望江关掀帘见她,好开心表情一亮。“船厂那儿有趣吗?迟家姑娘可好?”
“嗯!”她正打水洗脸,回来前虽然已经换去酒衫,但几日来精神委靡,怕是让他发现就糟了。
“你瘦了?”他端详,盯着她看了又看:“船厂那儿伙食不好吗?怎么才去六天就……”
“你竟知我离开多久?”她忽问。出门前她只说想去迟末末新工作的地方探探,说不准几日回来。
“欸……”望江关一愣,没注意自己下意识便这么惦着她不在的日子。
一种古怪、陌生又乱糟糟的感觉隐约在脑间成形。
“喔,我知道了,没人烦你的生活很好喔?”不忍见他迷惘,她说反话;拎了包袱往屋里边走边说,故意俏皮:“清清静静,自自在在,想写情书给铮铮也少了讨厌鬼在旁捉……唔……”
他突然身后抱她,靠近才觉好大酒气。
“别说了,菂菂,你知事实并非如此,”下颔抵住她头顶,大手轻抓她仓皇间无处摆放的掌心,扣实环紧。“你知自己是与铮铮不同的,”磨蹭她发,望江关沉沉吐息:“这屋里少了你,连根针掉了都听得见……”
“可你还要娶她……”她不敢问,怕一问让望江关理智清醒,好不容易恋她的手便要放了。
“菂菂……菂菂?你还在吗?”咕哝着。
呜,他明明就把她勒得透不过气,还说醉话!
“嗯。”她答,泪流满面,好几日委屈的份。
望江关叹气,迷迷糊糊抹着她脸上水珠,抱了更紧。“下回恼我就直接来骂我吧,不要三天两头就失踪走人,你总自由地像小鸟一样想飞就飞,我却只能人前镇定私下发急……”
可恶,这人,她想咬他,却无力稍动。
“总之……你回来真好……”他的身子渐渐瘫软下来,重压她往屋里跌去。“你回来我就安心了……”
“你……”她傻住,趴在地上看见屋里一片凌乱。
好几坛老酒空倒,屋角点了眠香。他到底苦恼了几夜未寝?要这样对付自己?
背上,望江关依着她体温睡沈。
她不觉便随了他满足而笑。
“望……江关……”她低喃,第一次轻唤他名。“你可知我根本无法恼你?你可知我根本无法生气?”甚至无力指责他注定的负心薄幸,无论对铮铮,或她。
她已经恋他恋到分不出亲疏远近了,是爹爹,是主子,是兄长,是知己;他是她生命全部、唯一,她的爱惊世骇俗,甘愿自锁,但求同悲同喜。
※ ※ ※
后来,他们都不喝酒了。连铮铮这名字也默契不提。
她不再问他是是非非,不想见他苦恼;她要他记得与她一起的每件事都快快乐乐,她要他每天开心不完;离望苗大婚还有一年期限,在那之前,他是她的。
“欸,听说峦山上野樱初开……”清早,望江关吐纳练功,她喂撒庭中小鸡。
“是啊,野樱从初开、盛放到落尽都美,我一直想让你好好见见,可惜前几年都刚好有事。”练罢收工,望江关擦汗着衣,她习惯递水,顺手抹他额上未净。
“怎样?我看我把丰岛之行挪了吧,这大半月先往木村和船厂那头忙,趁空还可以往山里踅踅?”他兴冲冲提议。
“……”她讷然。不经意提起,原是当话题闲聊。
这几月望江关宠她过头,怕是连他自个儿都没发现。
“不想去?”见她发呆,他猜。
“唔。”摇头。轻轻往他怀里偎去。
“菂菂?”舍不得拒绝,他只一僵。“我浑身臭汗。”
“不,很暖……”她轻蹭,依着感觉行事。能这样恣意妄为的时间不多了,旁人见怪就让旁人猜吧,她知望江关不会多问,问了两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唉。”他叹气,柔柔环紧,也不知他心底怎想,终是任她。
一会儿……
“对了,天缺那信我回了喔!”她离开,赖够了拿起扫帚。
“嗯,说了什么?”背对她整衣,看不见表情。
明眼人都看出天缺那信是来求亲的,可被菂菂一放月余,前几日他忽然想起问她,还无端惹她一顿脾气,谁知这会儿她自己提起,望江关心下惴惴,些微紧张。
胸口处微酸沉闷,不知是何意绪。
“唔,照你叮嘱,诚心诚意实话实说地答啰,”她边忙,回想著书信内容:“我说我就喜欢望家寨,就喜欢这间屋子,就喜欢喂猫喂狗喂鸡喂马,就喜欢和那些骂我丑丫头的死小孩臭八婆吵架,就喜欢把自己搞得浑身脏兮兮不像公主……”
她回头,看见他怔忡表情蓦地一顿。“我、我这样说不好吗?”
“不……不是不好……”刻意撇开为这答案感动莫名的情绪不管,望江关只觉头痛。每回扯到天缺她就装傻,扯到未来她也装傻,再扯下去两人气氛就怪了,怪到他不敢深想。
“那就没问题啰!”微笑作结,她执着扫帚轻快走开。
院里照例飞来许多信鸽,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很快,日子在一种极暧昧的危险平衡间渡过,这时离大婚就只四月。
荷月初夏,主屋内难得摆酒,宴请望太公与钿钿二老。夕阳迂回。
“嗯,巩固商线当然是重要的事,但你……”望太公手上旱烟一管,徐徐吐息。“芙月便要北上大婚,这事有这么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