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早先对菂菂说的,她越明白望江关,便越敬他耐心隐忍。
一件事结了十七八个结便硬是循着十七八个解法见招拆招,断不会胡来粗鲁、直拿把剪子蛮绞,摔成遗憾。
“多谢云姊,辛苦你们了。”望江关拱手致意,目送二人离去。
她在他身后瞅着,耳边萦萦绕着任云娘下午的话……
“表弟这人,心是豆腐做的,却装在铁打的意志里,明明生来不带企图,倒也搅进这复杂莫名的望家寨,虚虚实实编派设计了一辈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占了他全副时间与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与她,有家不得从容归。
※ ※ ※
头人会议数日未决,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陆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关与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过事情却要从上一代说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终于接纳西岛移民,允其与族内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户后,原本据内陆为国的望家便渐渐从西岛人学得造船技术,利用有无湾西侧的峦山老林,有模有样发展了一只海军,预备他日再启复国战事,望家寨可由海陆双向夹击东霖大陆,胜算多些。
但,军事武备毕竟是件劳民伤财、难以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时地不利,北方西极、东霖与北鹰三国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无机会,更怕形迹太漏重蹈望江关父亲那代惨事,教东霖发现望国未灭,勾搭白苗整军而来……
历久,族人对这只年年耗费甚大却百无一用的海军渐起质疑,就连将士本身,也因只能纸上谈兵而士气低落;这是望江关十五岁主政时碰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变望家寨历史的一个关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时可厉害着,年纪轻轻却力排众议,坚持留下咱们弟兄耗费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船只和海港,还主张让兵将平时操练、遇季节风便以军舰保护西岛人出海贸易,说来算是军费自筹,却也渐渐让咱学了一身实用本领,所以现在……”风微暖,说话人爽快拍肚,话间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没有真正海士,全是买空卖空运来转去的奸商!”
据说他是望家寨第一代海军总领,现在横看竖看,倒真跟下村酒肆里那些行商大贾没啥两样。
“海叔莫谦,菂菂这丫头心眼特实,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到时真看轻大伙十年来海路探勘的艰辛,江关担待不起。”
“看轻?”海叔嗤笑:“说到底,最看轻咱的还不是本家那些牧马人,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拼死拼活,风间雨里,硬是在南海商线“西岛联盟”黄屿、秉辰两大势力间杀出血路,这才牵成寨内与白苗地方的茶海贸易……”
“海叔辛苦,明眼人都知道的!”望江关打断,此处离岸未远,望太公一行还在港口目送,海叔声音过大了。
“啐,可偏偏这寨里许多瞎子!”海叔忿忿,格开望江关搭来的手:“主子,你且让我说,老子我呕了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反正这趟说不定便是咱探勘队最后一次出海,就让老子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个过瘾!”
望江关无奈,只好陪着老人家骂起自家祖宗。
日前,三大长老由望太公与钿钿以二敌一领了头人会议作下决定,认为近来南海商贸繁荣,加上即将与西岛玄玥结盟,望家寨内外稳定,发展有余,新大陆探勘没有立即必要,宜予暂停。
“操,难道真得等没地种没屋住的时候再人人跳海吗!”海叔口出秽言,望江关也不得不跟上两句。
她淡笑看水,心知望江关在人前便得八面玲珑,官腔官样,十句有过半是虚,虚里又不能辱没诚意。
难呀难,她连讨好身边几个关系人都有时嫌累,更何况他得讨好全世界人。
默默聆听,晨风间尽是海叔与望江关的感慨对话。
朝阳迸射出山;有无湾上,津渡渐远,舢舨渐近大船。
※ ※ ※
海上历月,她却泰半昏迷。
“别睡了,菂菂!”望江关摇着,轻拍她颊。
唔──她不依,翻了身续装睡沈。
“我说醒来,”他坚持,将她抱立坐起,不客气将她眼睑扒开。“再睡又要病了!给我起来!”
“让我睡嘛,说不定一会儿便梦到了!”她撒娇,软绵绵倒向他身,咕咕哝哝,真好像万般困倦。
事实上她已经躺得骨酸肉疼,没头晕也的确眼光涣散了……
咚。咚。
望江关大步迈开,拖着她往甲板上走去。
好、好冷!他存心要冻醒她,连披风都不给她拿。
“醒了吧?”看她哆嗦,望江关解开外衣,递来。
她接过却嫌过大,从头包到脚还拖着地上几寸。
“你不冷?”挨在他身边,也是对着海上看,天气阴霾,波涛间黯淡灰沈。
“不,气闷,吹点风好……”望江关应着,长长一叹。
“咦,这船上怎么都没人了呐?”她再问。
刚才行来匆匆没注意,现在留心,忽然发现整艘大船就剩他俩,原来包括潭十洲、任云娘、天缺等数十海上老手全不见了。
“归期将届,大伙能抢多少时间便是多少,不管结果如何,总是力尽人事,其他看天……”望江关淡说,眉心却不曾缓解。
海鹥凄啼,远方低云雷生。
“对不起……”她明白,幽幽轻叹。
“不干你事。”拍拍她头,没了外人,他向来便对她亲匿自在些。
“如果,我能像上回帮天缺那样,也梦到大家要找的小岛就好了……”好难过,亦是不甘。
据说新大陆早早发现,而且近年与西岛、南海合作已完成泰半调查,不过探勘队惯来行经的海道却是凶险异常,不利经常船运。
而潭十洲年轻时曾以南海俗谚配合自绘图卷,偶然间找到一条便道,孰料回程却遽遭风浪,资料尽失,记忆中只知有座指向小岛,遍地星状白沙,岩石错综,节理模糊那面对着的,便是新大陆方向。
可近年探勘队或是由望家寨出港,或是由新大陆折向回航,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条便道,一次一次,倒造成不少人船两失的家庭悲剧,于是引起族间议论,原本不管海事的内陆头人与望苗长老这才对探勘一事注意起来。
“我……我再努力睡睡……”她也想帮他到底,也是尽人事。
“不用了!”他出手,正好抓住她因急奔而被长衣绊跌的身子。
“呜……”撞进他怀,为他哽咽。
什么天赋异能嘛,需要用到却老是无从施力,她恨死自己!
“别哭,该说抱歉的是我,”望江关轻抚她发,无限温柔:“是我不好,漏了这分侥幸心思让你察觉,累得你头一回上船,却连这天高海阔都没好好瞧瞧……”他是明白她的,老为他一心执着。
她摇头,用力摇头。
不奢望高远宽阔,从来,她便耽于小小一隅。
“傻菂菂,你总是全力助我,怎么没想过我所作所为到底对是不对……也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忽然无限凄惘,连声音都飘然涣散。
“为什么……这么说?”她抬头看他。
霍地发现,他想做的事,她不觉便习惯不问理由了。
“将近两百年前,日暮穷途有心无力的望国突遭东夷霖族入侵,京城破灭,皇帝携子出奔……”
她听了想笑,怎么历史上每家皇帝都做同样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