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以后会有另一个女人来代替她的位置,她的心就一阵紧缩,难以喘气。可是,她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好好的,幸福快乐要他身边围绕。他会结婚,生一个小宇轩,也会变老。只是这一切,她都再也看不到了。她等不到他变老,只好想像他变老的样子,齿松发秃,坐在摇椅里对着孩子诉说陈年往事;到那时,他还记得她吗?一个疯狂爱着他的女子,在相遇的短短数月里,完全奉献她一生唯一的爱。
不!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想得心都痛了,闭上了眼,因为无法承受眼皮上剧增的热度,她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那是徐志摩写的一首诗,诗名就叫「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
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
请记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枕头不知何时已湿了,宇轩愿意记得她吗?唉,如果回忆是痛苦,她情愿他把她忘了,忘得—干二净,无须牵挂。
「我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我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轻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幕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
也不消失,
我也许,
还记得你,
我也许,
把你忘记……」
人死后,还有知觉吗?算了,没有也好,不用让回忆来折磨自己,也许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吧。只是说得容易,要忘记一个深爱的人,她是多么不甘心啊!
「叩、叩!」
她听到了敲门声,赶紧用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遮起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胡桃,可不想被人瞧见这副脆弱的模样。
来人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她可以感觉到床垫凹了一角。
「秦婉!」他开口说话了,是爸爸,秦婉心想,罪恶感不由得升起,这一阵子她让他担太多心了。
「小婉,」他又叫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没关系,你就听爸爸讲好了。」
「你还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吗?喔,这是什么傻话,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出生时候红咚咚的,好可爱,医院里的护士都抢着抱你。你妈和我生你的时候,年纪都已经很大了。你妈是高龄产妇,生你的时候是难产,看她那么痛苦,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有你这个女儿我就满足了。以后,许多亲朋好友都劝我们再生一个男孩,但我都说有女万事足。真的,有了你,我和你妈的生活都丰富起来。
「你也许会觉得我们自私吧!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去面对那一个未知的世界与未来。当然,决定生你时,我和你妈也商量过这个问题,那时,我们的事业渐渐稳定了,心想可以担负起生儿育女的责任了,如果不能给我们的后代最好的成长环境,我们宁可不生。所以,你绝对是我们满心期待的宝贝,是我们决定你的出生。也许我们真的很自私吧,但我们愿意去帮你面对这个世界与未来,你是我们唯一的小孩,所以我们也算是和你一起摸索长大的。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为此,我衷心地感激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
「爸,你不要这么说!」秦婉赶紧坐直了身子,用力地抱住父亲。「爸,你们尽心尽力地把我抚养长大,该谢的人是我啊!被你们生下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是你们给我机会去认识这个世界。这一生我过得很充足,我绝对不会后悔的。」她激动地陈述。
「傻孩子,爱一个人是不求回报的,又何需言谢?」
他轻哄着她。「学科学的人,本来是不该相信迷信的,但自从得知你的病情后,我和你妈却不由得祈求上天,希望奇迹能出现。我们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了,生命的过程是一个圆,如果这辈子没有缘份,就等来世再续父女缘吧!尽管如此,然而心中却很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然后,你妈忽然想到了达克和他那疯狂的研究。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达克成了我们最后的希望……」他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小婉,为了爸、为了你妈,为我们奋斗,好不好?就算不为我们,你也要替宇轩想想,他一开始就知道你有病,却还是疯狂的爱上你,你不吃不喝的时候,你以为他好过吗?你沉浸在自怜自怨中时,你是否注意到他不眠不休地照顾着你?」
「爸!不要再说了,求求你!」她捂住耳朵,拚命地摇着头。
「我们扪心问自己,已经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错,当初是我们将你带到这世间的,但现在我们将选择权交还给你。生或死,你自己决定吧!只是不要让悲伤蒙敝了你的眼睛,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四周的人都在等你对抗死神啊!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好不好?再多陪陪爸爸,不要轻易投降啊!」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了。
秦婉不禁呆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他完全忘了身为人父的尊严,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电视上那些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形像都是假的,眼前这个大男人的眼泪才是真的。
她太沉溺于自己的哀伤了,她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以为面对死亡就是一种勇气,其实这不过是逃避的借口。她太懦弱了,不敢抗死神,一味地自暴自弃,在自怜自怨中,伤害了每—颗爱她的心。
忽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露出久违的笑容,坚定地说着:「爸,告诉达克和宇轩吧,我愿意接受挑战!」
「铃……铃……」电话铃声响起,秦婉拿起枕头捂住耳朵,「喔,吵死了!」她在昏睡中转了一个身,却撞上一堵肉墙,雷恩越过她,接起了电话,脑子还昏沉沉地,心里暗自咒着这些莫名其妙的古董。
他忽然坐直身子,这个举动太突然了,吵醒了秦婉。他挂掉电话,表情十分严肃。
「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奇怪喔!是谁打来的?」她关心地揉了揉他僵硬的肌肉。
「没什么,是达克打来的。我去找他一下,你在家里等我,好不好?」
他赶紧下了床,开始换衣服,心里却按捺不住兴奋的感觉,达芬说有进展了,他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事情发展到现在,总算有点眉目了。
他临走前,还不忘叮咛她:「你待在家里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出去,好吗?」
他看她点了点头,才安心地走出去。
秦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懒赖地拿了本书,终于无聊地打个呵欠。她一整个上午都忙着整理家务,现在地拖好了,房间收拾好了,衣服也洗干净了,好像没什么事可以做了。只好拿叶慈的诗集来读,但叶慈的诗集实在是晦涩难懂,她读不到几行就想睡觉。
她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外面的天气好极了,蔚蓝的天空里,几朵蓬蓬的云互相追逐嬉戏,绿色的灌木丛洋溢着无限的生机。微风吹动树叶,沙沙地向她招摇,「出来走走,出来走走吧!」它们好像正在勾引着她。
「为什么不呢?」她在心里想着,反正不告诉宇轩就好了。
她搬了一张白色的小圆桌出去,在上面铺了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巾,摆了茶具和几盘小点心,悠闲地举行—个人的下午茶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