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辆车来,快,”她说道。
马车来了,她痉挛一般飞快下楼。回到家中,立即上床,命令任何人不许进门。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四小时,只许贴身女仆近前。女仆给她送了几杯桔叶菜。苏泽特听到女主人自怨自艾,并且撞见她明亮却带着黑圈的眼睛中饱含泪水。在绝望的眼泪中,她考虑了准备采取的决定。第三天,德·朗热夫人与她的代理人进行了一次谈话,大约是责成他作某些准备。然后她差人去请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等待他前来的时候,她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了信。主教代理官准时来到。他发现这位年轻的远房亲戚面色苍白,神情沮丧,但又颇有听天由命之意。那时大约下午两点。这位神妙的女性,在垂死的倦怠中,却显得从未有过的那么具有诗意。
“我亲爱的舅祖父,”她对主教代理官说道,“你八十岁的高龄使我请你前来。噢!你不要笑,我求求你。不要在遭到最大灾难的可怜女子面前笑吧!你是一个风流男子,我希望你年轻时代的艳遇能够给你一些启示,对女人宽容一些。”
“一点宽容都没有!”他说道。
“真的么!”
“随便什么都能使她们兴高采烈,”他接口说道。
“啊!好吧,你是我们家族的中心人物。你可能是我与之握手的最后一个亲戚、最后一个朋友,所以我可以请你帮我办一件事。亲爱的主教代理官,请你给我帮个忙吧!这件事,我既不能请我父亲、我叔父德·葛朗利厄办,也不能求任何女人办。你大概能够理解我。我求求你照我的意思去办。然后,不管此行结果如何,都要将你办的这件事忘掉。
“我求你的事,就是带上这封信,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见到他,将信交给他。然后,你问问他,就象你们男人之间询问事情那样。你们单独相对时,那种诚实、情感,往往你们和我们在一起时就忘掉了。你问问他是否愿意看这封信。当然不是当你的面看,男人们某些激动的感情也是要瞒着别人的。为了使他下定决心,如果你觉得确有必要,我授权于你,对他说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如果他肯……”
“怎么!你说‘他肯’!”主教代理官失声叫道。
“如果他肯看这封信,”公爵夫人颇有尊严地接口说道,“那就向他指出最后一点。你五点去见他,他今天是这个时间在家用晚餐,我知道。那好,作为全部答复,他应该前来看我。如果三个小时以后,到八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出门,一切也就都明白了。德·朗热公爵夫人定会从这世界上消逝。我不会死,亲爱的,不会。但是在这块土地上,任何人间力量都不会再找到我、你来和我一道用晚餐,在我最后焦虑的时刻,至少有一个朋友协助我。是的,我亲爱的奥祖父,今天晚上就会决定我的一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的一生只能是极其热烈的。
“好啦,不要说话,什么见解、想法之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听。咱们聊聊,笑笑吧!”她说道,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吻了手。“让我们家善于享受生活直到死亡那一刻的两个老哲人那样!我要梳妆打扮起来,我要为你精心修饰一番。你大概就是最后见到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人了。”
主教代理官默不作答,他施了礼,取了信,受人之托办事去了。他五点钟回来,见他的亲戚已穿戴完毕,十分考究,一言以蔽之,娇艳欲滴。客厅里仿佛为欢度节日一般装饰着花朵。晚餐菜肴精美。为这位老人,公爵夫人将头脑中的全部本事部施展出来,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动人。主教代理官一开始以为,这一切不自然的作法无非是年轻女子寻个开心而已。然而,他这位亲戚施展魅力的假魔术不时黯然失色。只见她忽而被骤然袭来的恐惧攫住,浑身颤抖,忽而侧耳细听。这时,若是他对她说:“你怎么啦?”
“嘘!”她就这样回答。
到七点钟,公爵夫人离开老人。她很快就回来了,但是衣着简直就象她的贴身女仆要出门旅行一般。她要这位晚餐的客人为她作伴,挽起他的胳膊,一头栽进一辆出租马车里。大约八点差一刻时,两人已经抵达德·蒙特里沃先生家门口。
这段时间里,阿尔芒在反复考虑这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我瞒着你,在你家呆了一会:我把我的信取回去了。
噢!阿尔芒,你我之间,不能这样冷漠,就是仇恨也不应如此。如果你爱我,就请你停止这种残酷的游戏。你这样会害死我的。过些时候,当你得知我是多么爱你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如果不幸我对你理解错了,你对我只有憎恶。憎恶既包含着蔑视,也包含着厌恶。那么,我就没有任何希望了:男人们一有了这两种情感,是不会改变的。不论这样想多么可怕,毕竟可为我漫长的痛苦带来一些安慰。你不会有朝一日感到悔恨的。
悔恨!啊,我的阿尔芒,但愿我不要尝到悔恨的滋味!我会不会造成你唯一的恨事呢?……不,我不愿意告诉你,这会在我心中引起多么剧烈的痛苦。我会活着,却再也不能作你的妻子。我在意念中已经完全委身于你,现在我委身于谁呢?……委身于天主。是的,你曾经一度爱过的眼睛,再也不会看见任何人的面孔;但愿天主的荣耀合上这双眼睛!听过你的声音以后,我再也不会倾听任何人的声音;你的声音最初是那么柔和,而昨天又是那么可怕,我一直觉得你的报复就发生在昨天。但愿天主的话语耗尽我的精力!在天主的愤怒和你的愤怒之间,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将只有眼泪和祈祷。
你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写信,唉!请你不要怪我吧:在我永远离开幸福的生活之前,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再次对幸福的生活发出一声叹息。我现在处于极可怕的心境中。作出一项重要抉择,使我的心灵感到平静!与此同时,我仍然感受到暴风而最后的震荡。
在这场使我对你如此依恋的可怕恋爱中,你是在一个优秀向导的带领下,从沙漠走向绿洲。我呢,我是拖着双脚,步履艰难地从绿洲走向沙漠。你就是我的情的向导。我向幸福投过最后几瞥,忧郁感伤之情,惟有你,我的朋友,才能理解。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可以自怨自艾而不脸红。如果你使我如愿以偿,我会心花怒放;如果你无动于衷,我就会补赎我的罪过。总而言之,一个女子,希望带着一切高尚的情感留在她心爱的人记忆之中,岂不是很自然的么?噢!我唯一的亲爱的人!让你的心上人与她的信仰一起埋葬吧,你会觉得她的信仰是伟大的。你对我如此严厉,促使我三思。自从我真正热爱你以来,我自认为并不象你设想的那么有罪。请你听听我的自我辩护吧,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你是我世间的一切,至少也应该给予我一刻的公正。
从我自己的痛苦中,我明白了,我卖弄风骚曾使你多么痛苦;但是那时我对爱情完全无知。你知道这种折磨的奥秘,于是也迫使我忍受这痛苦的折磨。在你最初给予我的八个月时间里,你丝毫没有让我爱上你。为什么呢,我的朋友?我说不清,这比我向你解释为什么我爱你更不容易。啊!当然,看到自己成为你热情洋溢话语的对象,接受你火一般燃烧的目光,我很得意。但是我仍然冷若冰霜,没有动情。我那时根本不是女人,既体会不到我们这个性别的忠诚献身精神,也没有体验到女性的幸福。是谁的过错呢?假如我毫无训练地束手就擒,你难道不会蔑视我么?也许,委身于人而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快乐,是我们女性最高尚的行为?也许沉湎于熟知而又热烈追求的享受之中,没有任何价值?唉!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为你精心打扮的时候,这些念头都曾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已经觉得你那样崇高,我不愿意你出于怜悯给我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