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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要对她完全公道的话,还必须补充几句:她对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到现在她晚妆时仍穿袒胸露肩的长裙,戴着长长的手套,仍使用马丁兄弟的古典红油彩(马丁兄弟于十八世纪首创模仿日本漆器的红油彩,十分漂亮)涂抹双颊。她的皱纹和蔼可亲,又令人望而生畏;双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着高度的尊严,舌头上是锋芒毕露的智慧,头脑中是准确无误的记忆力。这一切都使这位老妇人成了真正强有力的人物。她头脑中的文件,完全可与文献馆中的文件相提并论,她对全欧洲亲王、公爵、伯爵世家联姻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就是说,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辈嫡亲现在何方,她都一清二楚。因此,任何僭取称号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轻妇女经常拜访她。她的沙龙在圣日耳曼区具有最高的权威。这位雌性的塔莱朗,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礼仪或风习问题到她家来讨教,并且到那里学习怎样才能格调高雅。自然,没有一个老妇人会象她那样将鼻烟壶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双腿时,裙子每动一下那股准确、优雅的派头,最风雅的年轻女子也望尘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声音停留在头脑里;然而她未能阻止这声音下到鼻膜中,这使她的声音格外意味深长。她原来有大宗财产,现在剩下价值十五万利勿尔的森林,为拿破仑所慷慨归还。这样,无论是财产还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古代珍品此时坐在壁炉角落的一张安乐搞里,与当代另一前朝遗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着。

  这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从前是马耳他教派的长老,身材修长、纤细,衣领总是扣得紧紧的,以压缩稍微超出领带的双颊并保持头部高高抬起。这种姿态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满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则可用伏尔泰精神来加以解释。他的眼睛凸出,似乎无所不见,也确实什么都见识过。他已经听觉迟钝。总之,整个他这个人提供了贵族线条美的完美标本,线条细腻,纤巧,柔和,舒服,仿佛一条蛇,可以任意弯曲、挺直、滑动或变得僵硬。

  德·纳瓦兰公爵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厅中来回踱着。这两人都是五十五岁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壮,营养丰富,面色颇为红润,眼光无神,下唇已经下垂。如果不是他们谈吐文雅,举止彬彬有礼,表情悠然自得,却也可以转眼间变得放肆无礼,一位肤浅的观察家说不定会把他们当成是银行家。然而,只要听到他们与自己畏惧的人谈话时小心翼翼,与他们同等的人谈话时冷淡,空洞,与下属谈话时凶狠恶毒,任何错觉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于用废话连篇的体贴来收买下属,又用意料不到的词句来中伤下属。这几位就是伟大贵族的代表。这伟大的贵族希望自己要么灭亡,要么完整不动地保留下来,真是既值得颂扬,也值得责难。一位诗人(指维尼)已经指出,贵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时,仍为服从国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们蔑视一七八九年的绞刑架,认为那是肮脏的报复。这话算说到家了。可以说在此以前,人们对贵族的评断都是不全面的。

  这四个人物与众不同之处,是他们都嗓音纤细,与他们的思想和举止特别相宜。他们之间完全平等。他们在宫中已养成了掩饰内心激动的习惯,无疑这也妨碍他们明确表示这位年轻亲属的越轨行动给他们造成的不快。

  为防止批评家们给下一幕的开场戴上幼稚可笑这一标签,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似乎十分必要:洛克(英国哲学家),当他置身于以头脑灵活而著称,以举止文雅、政治坚定而与众不同的一群英国贵族老爷之中时,对他们肆意取笑,用一种特殊方法将他们的谈话速记下来,然后再读给地们听,使他们为之捧腹,以便向他们请教从中可得到什么结论。确实,在任何国度里,有教养的阶级都有一套华而不实的行话。这种行话,放在文学或哲学的火焰中提炼一下,坩埚中剩下的纯金实在少得可怜。在社会的每一阶层,除巴黎的某几处沙龙外,观察家都可找到同样的笑料,其唯一差别无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简意赅的谈话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冗长和粗俗经常使上流社会各处黯淡无光。

  上层社会人们说话必定滔滔不绝,却极少用心思考。考虑问题令人劳累,富人则喜欢不大费力气地望着生命流逝。所以,从巴黎的街头顽童直到法国贵族院议员,观察家只要逐级将各种戏言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理解塔莱朗先生的这句话:“举止就是一切。”这是公认的司法原则“形式带来内容”的典雅翻译。在诗人看来,优势将永远在社会底层一边,因为底层总是给他们自己的思想打上明显的诗意烙印。这一见解大概也能使人理解,为什么沙龙中谈话是那样贫乏、空虚、毫无深度,杰出的人物为什么对在沙龙中交流思想这种倒霉的来往总是感到十分厌恶。

  德·纳瓦兰公爵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孕育着一个闪光的意念,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道:“那么,你已经将多林顿卖掉了?”

  “没有,多林顿病了。我真担心会失去它,我心里会很难过的。这是一匹上好的猎骑。德·马里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没去。我正要出门去看她,你就来了,跟我谈起安东奈特的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已经给她行了临终圣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变了。”

  “绝对不会,她活着时就已经分割完毕,给自己留了一份年金。这份年金由她的侄女德·苏朗日夫人支付,因为她把格布里昂的终身年金地产给了她侄女。”

  “这对社会将是一大损失。她是多么杰出的女人,她这个家族又要少一个在出主意和经历方面都相当有影响的人物了。咱们私下说说,家长实际上是她。她的儿子马里尼,是个和和气气的人,颇有特点,善于辞令。很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噢,要说讨人喜欢,那是没得说的了。不过……做事毫无头脑。特别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细腻。那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阔佬们在‘俱乐部’(当时这种俱乐部是大资产者和贵族聚会的地方。此处可能指的是跑马总会)共进晚餐,你叔父(他总是上那儿赌一盘)看见他了。你叔父在那种地方遇到他颇为震惊,就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俱乐部’。他说:‘对,我再也不到上流社会去了,我跟银行家们一起生活。’你知道为什么吗?”德·葛朗利厄公爵向德·纳瓦兰公爵神秘地一笑,说道。

  “不知道。”

  “他跟一个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个凯勒夫人小娘子,贡德维尔的女儿。在那个圈子里,人家都说她是非常时髦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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