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来,想戴上皮手套,却又显得那样笨拙,皮手套一开始过紧,怎么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着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轮流欣赏着公爵夫人和她那反复动作的优雅姿态。
“啊,很好,”她说道,“您很准时。我喜欢准时。陛下说他就是国王礼貌的化身。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我认为他最喜欢阿谀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说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发现他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兴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对作女人这一行,是再在行不过的了。随着一位男子变得越来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样提高你的尊严;随着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来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无聊之中,她深知怎样用空洞无物的奉承话来报答他。
“您千万不要忘记九点钟来。”
“好。不过,您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舞台么?”
“那我怎么知道?”她耸耸肩膀答道。那孩子气的动作,似乎承认她是非常任性的,一个情人就应该这样接受她。“再说,”她接着说下去,“这对您有什么要紧呢?反正点带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说道,“不大好办,我的装束不合适。”
“我似乎觉得,”她自负地望着他,答道,“如果有人会为您的装束感到难堪,那就是我。不过,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够挽着我的胳膊的人,总是超乎时髦之上的。没有一个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来,您还不了解上流社会,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就这样,她在将时髦女子的虚荣传授给他的同时,已经将他投入上流社会的狭隘观念之中。
“如果她想为了我干件蠢事,”阿尔芒心中暗想,“我却极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来她爱上我了。当然,她对上流社会的蔑视,绝不会超过我。好,就这样去参加舞会!”
公爵夫人大概以为,当人们看到将军穿着高统靴、系着黑领带跟她去参加舞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看到上流社会的王后愿意为他降低身分,将军十分高兴。他相当聪敏,觉得颇有希望。他确信自己已经讨得公爵夫人的欢心,便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碍他吐露衷肠的拘束,此刻已一扫而光。这次内容充实而热烈的谈话,充满了说起来甜蜜蜜、听起来甜丝丝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动了德·朗热夫人呢,还是早就在这动人的卖弄风情女子意料之中?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时,她狡黠地瞧了挂钟一眼。
“哎呀!您把我参加舞会都耽误了!”她说道,表示对自己谈得忘了时间又惊又恼。然后,她微微一笑,表示应该改变一下享乐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尔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早就答应了鲍赛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们都等着我呢!”
“那么,去吧!”
“不,您接着讲下去吧,”她说,“我不去了。您的东方历险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给我讲讲。一位勇敢无畏的男子经受的苦难,我很喜欢分担,因为我也经受得住,真的!”她摆弄着纱巾,用不耐烦的动作一会儿将纱巾扭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撕开,仿佛表露出内心的不悦和深沉的思考。
“我们这些女人哪,一钱不值,”她接着说道,“唉!我们是些卑微、自私、浮浅的人,只会消遣娱乐,穷极无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着什么作用。从前,在法兰西,女性闪耀着乐善好施的光芒,她们活着,是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轻松,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励,使艺术家得到赏赐,用崇高的思想来丰富艺术家的生活。上流社会之所以变得如此狭小,过错还在我们自己。您使我憎恨这个社会,憎恨舞会。对,我并没有为您牺牲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终于将纱巾扯碎,就象一个孩子玩一朵花,最后将一个个花瓣全都拔掉一样。她把纱巾卷成一团,扔到远处,于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她拉了铃。“我不出去了,”她对随身男仆说道。然后她那碧蓝、修长的眼睛,又娇羞地注视着阿尔芒,显出恐惧的样子,其实是要他将刚才的吩咐当作吐露爱情,当作首次伟大的垂青。
“您真是历尽艰辛,”她无声胜有声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不胜感动地说道。这种感动通常只在女人的声音里,并不在她们的心上。
“那倒不,”阿尔芒答道,“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这么说,您现在知道了,’她用虚伪、狡猾的神情偷眼瞧着他,说道。
“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幸福难道不就是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么……迄今为止,我只是遭过罪而已。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说道,“走吧,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咱们还得尊重老规矩。因为您在,我没有去参加舞会。可千万不要让人家说闲话。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说,不过偏头痛是老实人(意即偏头痛里最好的借口),从来不需要我们去澄清事实的。”
“明天有舞会么?”他问道。
“我想您会慢慢习惯的。对,明天我们还去参加舞会。”
阿尔芒离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后,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热夫人家中,去的时间似乎已有默契,总是为他保留着。
这些私谈的诗情画意不断向前发展。谈话的进程是前进还是停滞不前,完全取决于女子的意愿。感情发展太快时,她就要在某个词句上争吵不休;她词不达意时,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这个进程,将这故事一步步讲下去,大概也太枯燥无味了。而且对许许多多具有这种美好回忆的年轻人,也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表示这一珀涅罗珀式的活计的进展(比喻进展缓慢),看来非得紧紧抓住情感的具体表现不可。
就这样,公爵夫人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几天后,百殷殷勤的将军所争得的全部权益,就是亲吻他情妇那永不满足的手。凡是德·朗热夫人所到之处,都必然可以见到德·蒙特里沃先生。于是有人戏称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尔芒的地位已经给他招来了羡慕者、嫉妒者和敌手。德·朗热夫人目的已经达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时,她又公开地让他有压倒别人之势,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睐的人。
“肯定地,”德·赛里齐夫人常说,“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么意思,有谁不知道呢?这种事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对将军,人们喜欢讲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惧的人物。聪明的年轻人于是默默地放弃了对公爵夫人的追求。他们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里,无非为了从他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声望中捞点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尽量与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关系。能夺走德·即热夫人的一个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