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秋京城,天气甫转凉。
喧扰的午后,街底的平家医馆意外地酝酿着沉重气氛。
一刻钟前,前厅上的平家夫妇才送走了那一年固定上门一次的客人--贩马大 户「重云山庄」的老总管裴福。
沉默许久,平夫人云若芷首先不耐,她心有不平地喃言:「为什么又是这样? 当年咱们平家和他们裴家的婚约不是订得高高兴兴的吗?为什么到了该嫁娶的时候 ,却一再延婚,而且还一连延了三次!」
说好了颜儿及笄那年就要嫁入裴家,偏偏一延再延,今年颜儿都十八了!
太师椅上的平家老爷平遥灰眉紧锁,神情凝重。
望着不发一语的相公,云若芷越感不平。
「你倒是说说,前年裴家的大夫人急病去世,婚事因而耽搁姑且不谈,可去年 同今年,什么『庄务繁忙不宜嫁娶』,这理由……这理由让人怎么相信?再这么拖 下去,外头的流言不晓得会传得多么难听!」
「方才的情形妳也看到了,老总管只是听命行事,一切得等义兄回复才晓得。」平遥抬起脸说道。
「又是等,咱们可等了足足三年了!」
心急的云若芷忍不住大声了点,平遥连忙示意她噤声,再往内院张望了会儿。
「妳……小声点,颜儿这阵子忙着到杏花胡同义诊,精神不若以往,延婚的事 ,我想过些时候再让她知道,妳就先瞒着点。」
闻言,一向急躁的云若芷难掩气愤。
「为什么又瞒?」她吸吸微酸的鼻。「如果裴家年年如此,那颜儿不就永远别 想嫁了?」
「没有的事,别胡思乱想。」自己义结金兰的兄弟裴天放是什么样的人,平遥心知肚明,他绝不会因为嫌贫爱富而毁约食言的。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咱们颜儿的脾气固然是硬了点,可以她的条件也还不至 于找不着更好的夫家,如果裴家不想要咱们这种『大势已去』的亲家,那这婚约倒 不如早点解了的好,省得颜儿平白忍受街坊异样的眼光!」
一连几次,她虽没当着裴家总管面前明说,同内心不禁揣测:裴家是不是因为平家已然没落才一再延婚。
妻子的直言直语,令平遥心头一凛,他喝道:「若芷,妳这话别再轻易出口, 晓得吗?孰轻孰重,义兄他自会斟酌。」
他已让裴福带了话给裴天放,说今天的事已不再只是儿女的终身大事,还关系到兄弟问的信诺。他都说了这么重的话,义兄他应该会作出合理的答复才是。
一旁,云若芷不禁被平遥异常严肃的表情骇住。她抑制不住一阵酸意涌至鼻头 ,开始啜泣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颜儿今天就不需要这么委屈了……
***
内院里。
平颜扯了把木椅,傍着门边无力地坐了下来。她端丽的五官早已沉肃一片,而 两道明晰的秀眉更已拧成了勾状。
她从没想过让爹娘为了她的婚事而烦心伤神的!
前厅传来她娘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一声声的促音,就好象针扎一般,次次准 确地刺疼了她的心。
她曾想过不止一次,如果,这婚约未曾背负着两家的承诺;又如果,她从未对 那幼时仅见过几次面,可却已忘却不了的「未婚夫婿」产生情愫,或许她早就要爹 爹将这婚约给解了。
然而想归想,这莫名的情愫却始终是她心头无法拋下的一切呀!
思及此,平颜不由得缩了缩手掌,她捏紧了那块打她一生下就傍身的琉璃娃娃 ,直到它随着体温褪凉变热,她才缓缓松开指节。
望着晶莹剔透的小娃儿,最后她作下一个决定--一个她认为能解决所有问题 的决定……
第一章
七天后,重云山庄一场午后阵雨正挟着凉意漫天袭来。
雨中,一匹甫缓下速度的漆黑骏马正漫步于庄前的碎石地上。
到了石阶前,马背上的黑衣人习惯地拍了两下马颈后,翻身下马。他将马匹交 给前来迎接的仆役,旋即进了前厅。
今天庄内的仆婢个个像无头苍蝇似地慌张窜走,气氛甚为怪异。
裴颖风径自解下肩上湿透的墨黑披风,他望着奔走的众人。
半晌--
「少爷!」一声惊呼。
一名最先注意到他的女婢慌张地迎向前,她连忙接过他手上的披风。「……对不住,少爷,奴婢没注意到少爷进门,请少爷原谅。」
她福身道歉,并招来一名手捧素巾的小丫鬟。
「庄内发生什么事?」裴颖风接过素巾后,倦懒地问。
「老庄主近日身体不适,刚才又开始咳血,大夫才来看过。」女婢回道。
「不适?什么时候的事?」
裴颖风将湿巾递回给丫鬟后,便举步朝内厅走。
「七天前。听大夫说,老爷是怒急攻心,所以才引发了咳血。」女婢跟在他身 后。
「怒急攻心?」
闻言,他突地停下脚步,尾随的女婢一个止步不及,便撞个正着。她赶忙拾起撞掉了的披风,怯怯答道:「是……是的。」
「什么原因?」
女婢一怔,摇摇头。「奴婢不知。」
「不知?」
裴颖风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
女婢被他严肃的神情骇得心慌,她几近畏惧地答道:「奴婢是真的……真的不 知,这些话,奴婢也是打其它人那儿听来的……」
睨了畏缩的女婢一眼,裴颖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急,他放软语调。
「没事就退下吧!不必跟着来。」
「是……少爷若无吩咐,那奴婢告退了。」女婢朝裴颖风福了个身,随即抓着披风急忙退去。
欸!数日末眠累积的疲倦,果真乱了他素有的冷静,瞧她全身颤的,他脸上的 表情有那么恐怖吗?
裴颖风伸手往脸上一抚,腮上尽是半月未理的胡渣。
「难怪!」
他冷哼一声,跟着住他爹起居的「瞰远楼」走去。
数年前,贩马起家的裴天放因每下愈况的病体宣布隐退后,裴颖风便理所当然 承揽下「重云山庄」的庞大事业--囊括了江南五省十六家的大型马庄,和京畿内数十家执牛耳的贩马站,以及北地边城的三个豢马场。
由于天资聪颖,裴颖风自小就习得满脑子好马经,而他在商场历练出来的交易 运筹之术更不逊于父亲,接管不到一年,便将上一代开创下来的产业,硬是拓展了 两、三倍。
他的年少有为在贩马界已是有目共睹!
但半个月前,南方突起的扰价风波却让堪称「天之骄子」的他整整数日未眠。
忙了数日,风波终于暂平,于今回庄,他渴求的就是蒙头一睡,可却天不从人 愿。
「少爷!」
在瞰远楼前,裴颖风遇上正从楼内出来的裴福。
「福叔,爹的情况如何?」
「老爷他……身子仍是很虚,方才服下了药汤,现正歇着。」比起七天前,今天的情况已经算是轻微的了。
见裴颖风回庄,裴福固然欣喜,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却今他大气不敢喘一下。他不禁蹙紧老眉,盘算着怎么向裴颖风开口。
望着裴福,裴颖风敏感察觉出他异常增显的老态,于是他更笃定心中的想法。
他朝老总管轻轻颔首,便转身欲进瞰远楼。
见状,裴福连忙喊住:「少爷!老爷……老爷他已经知道您让老奴上平家延婚 的事了。」
原来真是这件事!裴颖风收住了脚步。
「都是老奴不好,早知道老爷会气得引发病症,打死我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老 爷的。」他风干橘皮般的脸上已然堆满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