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