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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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