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