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需要的是转变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欧洲小镇去躲上百多天。"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愿,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显然她也认为不可能。
不过她说:"会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会那么做,假期对我们来说,许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奢侈品。
本欲大胆问一句:等蜜月时?
太私人了,不能开口。
其实社会没有谁都一样过,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状,扮一柱擎天之姿态来安慰自身一… 也没有什么不对,人人如我这般消极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会欣赏我,她人淡如菊。
不过还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后,第一次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
同她的亲戚通过消息,他们觉得诧异,都一年了,他们说:不不,不要紧,由你做主好了。
买了那种人们回乡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装进去。
多,东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连鞋袜装满三只圆锥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机关取了去。
家中的抽屉全不上领,一直以为毫无秘密可言,不费半日,都清理干净。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装进行李箱中。
一件凯丝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礼物,拾出来,抱在怀中,万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么,是什么陈年旧东西,忘记拿出来,是否某年某月的音乐会场刊,抑或是从舞会带回来的香水样板?
伸手进去掏,取出的却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写给我的信。
怎么会以这种方法送信,信应该贴张邮票寄出,或是放在案头容易看见。
我糊涂了。
连忙拆开来。
厚厚的一叠信纸,十来张,都不同质地,这封信不是~气呵成,分好几次慢慢写毕。
呵安淇,你还有什么花样呢,为何将我的痛苦分段加深,为何人去后还玩我。坐在床沿,摊开她的信。确是写给我的,有些纸上只有一两句话。"我要离开你了。"她写。我要离开你了,仿佛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在空室中响起。"不能再继续与你一齐生活。"'"不是不能够这样持续下去。倘若学许多老式"夫妇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纪念。""但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飞逝,你觉得吗?在小公寓中,天亮就"起床准备早餐,看着曙光缓缓自窗口透进,禁不住想:太阳什么时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别人迟,一出门,只看到霓虹灯,也许想得太多了,谁不是这么过呢。"
"自学校出来,七年整,做同样的工作。"
"满以为婚后会有点转变,但随即发觉生活上的结合不表示心灵上的结合,好些晚上失眠,听到你平安满足均匀的鼾声,不禁想我们像是陌生人呢。"
抚着纸张,不信这是安琪亲笔所书。
我所认识的安琪,毫无机心,不可能想那么多,那么悲观,那么绝望。
粗心,从头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长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现在才获得成熟的机会。
用手捂着脸一会儿,才能把这信看下去,整个人迷醉在她的字里行间,忘记身在何处。
"想离开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没有勇气。"
"日子越来越苦闷,有时觉得没有目标,不知为什么忙,为什么忍耐,为什么劳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个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顿好的给你吃,就已满足,喜欢看你吃饭,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么香甜那么多,一点心事都没有。"
"曾经暗示过几次,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没有感觉。"
读到这里,大叫起来。
一声又一声,直至喉咙沙哑,都无法宣泄心中苦楚。
暗示,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直言?
为什么不直接控诉我笨拙?为什么不简单地说 明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玩把戏?
安琪安琪安琪。写得出来就应该讲得出来!是内疚吧,是把莫须有的罪名加诸我身,故此羞愧得开不了口吧。
硬说我乏味,不关怀,麻木,根本上我不是个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应当知道,我不会说话,非必要时,亦不想说话。我知道会为这种脾气付出代价,但不知道是这种代价。'
低下头,把信读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带来生机,记得老鹰的故事吗? 向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说无益,天生不够坚强,还须后天锻炼,但是何等样的吃苦,总有人要令你连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渐觉得没有人爱我。""渐渐认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分手呢。""你会原谅这孤军作战的决心吗?""这次到纽约出差,决定暂时不再回来,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师处,有一份离婚协议书,地址附在后页。
安淇骗我,安琪骗我。孤军作战,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头等她。
生前始终不肯说真话,胡乱编个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个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错爱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着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缩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经~点也不爱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爱妻。天慢慢亮起来。
有人轻轻叩我房门。
是小棋,她是屋里最早醒的一个,因为六点半要搭校车。
"方叔叔早"
"吃过早餐没有?'
"妈妈在做。"
"过来,坐方叔旁边。"
她温柔地过来,让我搂住她。,"
"方叔,你见时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很适合你。"
我一震,看着小棋,她又开始说大人话。
"失望一次已经伤身体,不要再用错感情。'"
"小棋,谁教你讲这些话,谁? '
"妈妈跟爸爸说的,被我听到。"
我吁一口气,、"他们真那么说?"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么时候,再与我通消息?
小棋看着几只大行李箱子,"这就是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
"你租下我们家的房间,永远同我们住?"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她欣喜地问。
他们孩子最爱永远,仿佛永远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后,才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永远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为是熟悉的事。其实都是幻象,像爱情。
"小棋。"周太太低声找她。"妈妈叫你了。"周太大推门进来,笑道:"一起吃稀饭吧。'"
早餐还开两档,六点与八点,女儿吃完丈夫吃,谁说主妇易做。
让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干的。
读了那么多的书,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份报酬较为理想的职业,一有一千一万样想添置的东西,没有收人怎么办。
像一切年轻女子,她爱美丽的衣饰,能力不逮,老是省着省着。
~次到著名时装店去试穿十六万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记得我说:"穿了会飞?会飞~百六十万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体,数千元也已达极限。
但我愚蠢,表达能力太差,也许不是物质,也许只是态度太坏,令她心冷。
离开我,总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凉。我与小棋去等校车。
站在路边,天才蒙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