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错爱
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