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