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了。在家里他不能这样潇洒吧?在家里,他也得陪着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扫煮饭吧?人总是人。只有在学校里,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对着年轻女学生梦一样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这世界上何尝有快乐的人?我何必又为了不快乐而糟蹋自己?我决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饭,我跟他聊一下,就让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把账给付了。
他道谢。我们到了街上,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说:「你不该付帐,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学生。」
我说:「我忽然长大了,谢谢你。」我由衷的说。
「我要谢你才是。」王说。
「记得以前吗?我最爱跟你聊天,你总是避着我。」我微笑.
「我从来没有避过你。你那时候顽皮极了,身后跟一大堆男孩子,个个愿意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可是你玩管玩,功课还是很好,我记得你的分数,要第一是不能够的,至少也五名内,我从来不避你,你是一个聪明的学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说:「有一次我对你说: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你记得吗?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儿等着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么说?」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儿我老婆的——」
「现在,我们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说。
「不,也不用廿四小时,我见到你,已经很开心了。十二点钟,你也该回家了。」我说。
他看着我,脸上还是一个微笑,不动声色,他说道:「小姐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谢谢你。」我揽着他的手臂。
他很动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爱的不是他,他爱的也不是我。本来这样的关系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国人。
他送我回旅馆,我们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间不大,但也蛮舒服。我叫来了咖啡,我们对喝着。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对他说,「换了是别的男人,这种时间,我可不敢单独对住他,但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无限的信心,你给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着我说「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那么有信心了,你怎么知我不是在打坏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坏主意?」
「自然。」他还是笑。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恭维,心花怒放,打心底里笑出来,「不会的,不会的,咱们一直说笑话笑惯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力的敲门。
「谁?」我高声问,有点吃惊。
我既好气又好笑,站在那里不动,门敲得更急了。
「谁?」王问我。
我去开了门。家明冲了进来。他咬牙切齿的看着王。
王错愕的看着他,一时间没把他认出来。
家明已经开口臭骂他:「你这不要脸的男人!还为人师表呢!年届半百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我去法庭告你,你身败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冲过去,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下子,马上奔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还护着他!你敢!」他用力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耳朵「轰」的一声,嘴角一咸,马上流出血来,我尖声说:「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声,「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谁?」
「谁是你老婆?那脱光了屁股,在银幕上打滚的才是你老婆!只准你嫖戏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声音。 」
我顿时静了下来,看着我那教授。家明也没了声音。
王缓缓的拿起他的外套,脸上的笑容又泛了起来,他风度翩翩的说:「小丹,改天我们再聊。家明,你要玩,尽管玩,但别过了火。」说完之后,他竟拉开门走了。
我顿时大哭起来,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你好……你好!我死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家明委屈说:「小丹,我一时胡涂,我一时荒谬,你原谅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后不敢了。」
我抹了眼泪,诧异的问;「你说什么?」
「求求你,小丹,原谅我,看在那十年份上,我们马上在这里注册结婚,求求你,原谅我,你父母都原谅我了,所以让我跟了你来。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是人家渲染的,是我错,千错万错——」他说;「小丹,我是爱你的呀!」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原谅他吧,原谅他吧。
家明说:「如果还有第二次错,叫我骑马摔死,走路跌死,开车撞死,坐在家里天花板掉下来压死。求求你,小丹,求求你。」
我问他:「你真的肯改过了?」
「肯肯!明天就去,咱们明天就去注册!」
我看着他,叹口气,「那么……总得有证婚人吧?把王教授去找来吧。」我说。
「他?」家明忍声吞气,「好好,明天我去求他。」
我心里想:呵,原来是妈妈叫他陪我来的,难怪那么凑巧。王一直说我是个聪明人,但也叫我不要太尖锐。好,以后就把这毛病改了吧,改得糊涂一点。
「小丹,现在好了,小丹,我对不起你!」家明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小丹,我真是杀千刀的,我……」
我向他一笑。在这个太多悲剧的世界里,这一段未尝不是个喜剧。
夏季之梦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毕业回来,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间中虽然也放过假,升过职,但是天天开这辆小车子,走这条路,老是到同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对着同样的文件、那班同事、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开车回家、扭开电视,看新闻报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会发疯。
这样子因循的生活使我悲鸣,我不是不向往阳光空气玫瑰花,我梦想着与一个棕色皮肤、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但是仍然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涯,寂寞如沙漠。
周日早上简直不愿起来,一直躺到中午,胡乱做些东西吃,想出去看场两点半电影,毕竟挺不起劲来穿衣服开车子出去买票子,于是便专等晚报来看晚报。
巴不得到星期一。
几张唱片听得烂掉,电视节目厌透,中环那几个肯赴约的女郎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样的领带买了三条,心不在焉,不知所云。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片云彩,不必降临到我身上,能够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飞到老远,到浅水湾滩头,远边的白浪缓缓卷上来,洁净的沙滩,碧蓝的天空,野火花烧满了树头,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滩的东翼,在那里,几乎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美女,独自坐在张帆布椅上晒太阳。
她有修长的腿,略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彩。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并没有走向前去与她说话。
在那种轰烈的艳阳下,只要看到一个同道中人,已经心满意足,认不认识已不重要。
我不知过她有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缩的时候,不是不后悔的,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如果一直进行下去,或许可以发展到一齐在暖炉边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