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玉林十分尴尬:「都给你看到了。」
奶茶咖啡淋脏她的新外衣,她一点不介意,一句怨言都没有,立刻伸手扶起同事,小事化无,小朱看在眼里,马上同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豁达、善良、大方、漂亮,实在不可多得。
他趁玉林离去,替她拉门,因觉她值得尊敬。
过两天,他主动开始约会玉休。
这时候,邻座已闹得天翻地覆,部长也出来道歉,女客犹自发脾气顿足。
玉林不想再看这一幕闹剧,建议离去。
小朱担心问:「她会不会杀死那名可怜的侍者?」
玉林答:「我不认为她会,她没有枪,肉搏的话,不够男人力气大。」
小朱笑得弯下腰去。
幸亏他的女朋友只把一件衣服当一件衣服。
从那一天开始,玉林发觉柜子里的衣服在她心中地位显著下降。
月初,阿姨来看她,她忍痛签出现金支票,别过头,递上去。
阿姨讽刺她,「我有没有看错,你的手在颤抖,以往一掷千金,面不改容,今儿是怎么回事?」
「肉刺。」
「你会?」阿姨哈哈大笑。
玉林说:「已经穿掉半层楼了。」
「好了好了,不要还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来我看看。」
「在左边柜子里。」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颜色变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红色,经过干洗,转为虾肉色,渍子反而不明显了。
「这样的颜色我能穿。」
「阿姨,你尽管拿去用。」
阿姨问,「听讲你在约会。」
玉林点点头,嘴角不自觉绽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内,心中有数,女孩子说到意中人便是这个模样,看情形就是这位小生了。
「几时带出来我看看。」
「有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很普通的朋友,还未到见家长的程度。」
呵,这样保护他,可见是珍惜的。
阿姨还来不及说什么,玉林已经摊开报纸,指着一个广告问:「这层公寓怎么样?」
阿姨一看,不禁啧啧称奇,这是加拿大温哥华的跨国售楼广告,以前玉林认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会做这种投资,发生什么事,她居然注意这些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你几时转的性?」
玉林解嘲说:「我长大了。」
「很好呀,我们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实在不愿意长大,我情愿永远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怀着童真,为 点点小事雀跃,又为一点点小事哭泣,执着得要死,为所谓原则吵个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样的成年人是很讨厌的。」
「但是人成熟之后乐趣大减。」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会在时装公司的橱窗前赖着不走了。」
「我乐意作出经济实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预备组织小家庭,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逼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
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